【久违的练笔】《风笛手》

《风笛手》

By OCEANGREEN


我站在门口,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而他也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莫约20来岁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衫,打着红领带。大大的墨镜遮蔽了他的双眼,能看到的只有又圆又大的鼻头、发红的面颊与厚厚的嘴唇。光看他上半身的装束,倒是与普通的上班族没有什么两样;问题在于他的下半身。


起初,我还以为他系着围兜;可仔细一看,围在他腰间的却是一件长度及膝的方格裙。两条光溜溜的小腿从裙底伸出,浓密的汗毛在微风中摇晃,让我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裙子?为什么是裙子?)


一根小小的铁链拴在他的腰带上,铁链末端挂着一件奇形怪状的乐器:一个软趴趴的皮革口袋,上头伸出好些笔直的管子。


一只风笛。


“你好。请问有何贵干?”其实这纯属明知故问。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的来意——毕竟打电话请人来灭鼠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尽管如此,他的扮相还是令我一时难以接受。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禁心想:他绝对不可能是泰克里尔公司的人。也许他是社区派来为新年派对募捐的义工,或者别的什么。我应该告诉他我在等人,请他下次再——


“打扰,打扰!”他满脸堆笑地开口回答,打断了我的思绪。“请问,您可是亨利•史密斯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像是得了重感冒;那种礼貌得有些做作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哄孩子打针的儿科医生。


“是的。”我说。


“啊呀,幸会幸会。”听了这话,他笑得更欢了,两边嘴角都快要挂到了耳根上。“我是泰克里尔灭鼠公司的员工。您今天早些时候给我们公司打了电话,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果然如此。


“哦。哦。”我一面应声,一面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空荡荡的路面:既没有印着公司名称的卡车,也没有任何设备——只有一位衣着打扮有如闹剧演员的不速之客。“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史密斯先生。”他把手伸进皮包,掏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白纸,在我面前展开。“这是您的订单。请确认一下。”


我眯起双眼,仔细阅读纸上的内容。我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和所要求的服务内容都一字不差地印在上头——亨利·史密斯;皇后大街三号;182-78912;鼠患清理。


“是的。”我看了看单据,又看了看他,有些迟疑地答道。“没错。”


“好极了。”年轻人一脸轻松地点了点头。“请带我去厨房吧。”


“等等。”我连忙问道。“你的设备呢?”


“设备?”他扬了扬眉毛。“您指的是……?


“对。你总不能空手去我家厨房捉老鼠吧?”一点不假——除了挂在腰间的风笛之外,眼前的小伙儿连背包都没有,更别提灭鼠用的工具了。


“啊哈。当然,当然。请您过目。”他低下头来,抓起风笛,将皮囊夹在胳膊地下。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们公司真有幽默感。”我苦笑着说。“老鼠和花衣风笛手,对不对?我看过那个故事。”


“看来您对我们的历史非常了解。”他笑眯眯地回答。“我们公司在苏格兰可是行内的头一块牌子。”


“梗玩的不错。”我说,“好啦。认真点。你的设备呢?”


“这不就在您眼前么?”


“别闹了。”


“嗯哼。”


片刻沉默。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史密斯先生。”他一手紧握着风笛的吹管,一手将单据塞回口袋里,脸上的笑容丝毫不曾动摇。“我们可是专业人士。”


“你打算用风笛把老鼠赶走?”


“是的。”


我死死地盯着他,而他也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想起了头天下午接到的传单,想起了派传单的小伙子脸上那有些异样的笑容;当然了,还有传单内页上便宜过头的服务费。


(见鬼。)


也许整件事都是一场恶作剧;没准摄影师此时就藏在马路对面的围栏后头,一面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一面捂着嘴窃笑。


“对不起,我另找人来吧。”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关门。“辛苦你了。”


他连忙伸手抓住门把。“请稍等,先生。请问您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不满吗?”


我犹豫了片刻。我当然可以告诉他:我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专业人士,而不是扮演童话角色的小丑;但这样未免显得太过无礼。“我——”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迟疑。“许多人对我们的服务方式感到难以接受——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和气地说。“尝试新事物需要勇气。这对您来说没有什么损失:我们的美国分公司现在尚处于试营业期间,如果您对服务的结果不满意,完全可以拒绝付费。”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的风笛,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我只是想把老鼠赶走。”


“而我们是来帮助您的。”他马上回答,“当然,我能理解您的顾虑。您看。”


他从口袋里取出另一张纸条,递到我的手中。我的目光扫过纸上的内容——在“客户服务协议”几个大字下方,一行行小五号铅字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整个页面;我的目光投向一行用红色记号笔圈出的斜体字:


“……为了保证服务质量,客户可以选择延迟一周付费。如在灭鼠结束后的两周内,灭鼠地点再次出现老鼠活动的痕迹(包括鼠粪、食物被啃咬或其它),本公司承诺全额退还服务费。”


在页面底部是一个大大的红色公章,印着“泰克里尔公司客户服务部”字样。


我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他笑着冲我点点头。“您瞧,我们也考虑到了。客户适应新的服务方式需要时间;所以,为了打入市场,我们有必要消除大家的顾虑。”


我看看手中的服务协议,又看看他。当然,我也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他打发出去,另请高明;但我这人一向不擅长拒绝他人。再说,今天是星期六,而我除了待在家里上网以外倒也没有其它预定。也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恶作剧,可至少它还能博我一笑,为我无聊的周末生活带来少许色彩。


但这一切都不是让我改变主意的真正原因。关键在于——他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如果你的办法不管用,”我说,“我是不会付钱的。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他连连点头。“一切都按服务协议上说的办。”


“好的。”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带你去厨房。”


“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他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朝我伸出手来。“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您可以叫我杰克——杰克·斯图尔特。”


——————————————————————————


几分钟之后,我与杰克一起站在小小的厨房里。自从我发现厨房里有老鼠以来,就再也没开过厨房门;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但我总觉得这样可以把老鼠关在屋里,以免它们到处乱爬。看着煤气灶和壁橱表面厚厚的灰尘,我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在杰克似乎并不在意。


我看着他走向灶台,俯下身来从地板上捡起了几粒又小又黑的东西。


“您瞧。”他说,“到处都是老鼠的粪便。看样子它们在这里安家已经有一阵子啦。”


听到“粪便”二字,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杰克在裤腿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一旁的窗台。


“您再看这里。看到灰尘上的脚印了吗?我估计这里的老鼠至少有20只,也许更多。”


我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一行行小小的脚印在窗台上纵横交错,活像雪地上的足迹。想到一群老鼠在厨房里爬来爬去的场面,我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这间厨房已经不再属于我了——硕鼠们在我的眼皮底下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家。


我扫视着空荡荡的餐桌与煤气灶,心中不禁感慨起来:我打年轻时起就喜欢做饭,还特意跑到烹饪班学过中式料理。当初我买下这套二手房时只是看中了它的位置和价格,做梦也没想到城区里居然会有老鼠。在搬进新家后的第二天,我戴上耳机,钻进厨房忙活了一个下午,还邀请了一群亲朋好友。门铃响起,我拉开房门,领着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厨房,看到的却是一只浑身灰毛的硕鼠蹲在刚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火鸡上,朝着我们龇牙嘶叫。


那天晚上,在大家离开以后,我把锅碗瓢盆全部锁进了柜子里。从此我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饭,直到我在街上接到那张写着“泰克利尔灭鼠公司”的传单为止——一家价格比其他公司低上足足一半的灭鼠公司。就像当初我选择这套便宜得有些不对劲的二手房一样,我贪小便宜的毛病从来没有治好过。


“便宜没好货。”我嘟哝着说。


杰克转过头来。“抱歉,您说什么?”


“没事,自言自语而已。”我苦笑道。“那么……?”


“没有问题。”他轻快地点了点头。“很快就能搞定。”


“那么,开始吧?”


“当然,当然。”


我看着杰克把风笛的吹管放到嘴边,然后闭上眼睛,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我站在一旁,睁大眼睛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二十秒过去了,半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正当我耐不住性子,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杰克却忽然放下风笛,转过身来。


“史密斯先生?”


“嗯?”


“真抱歉,先生。我真是太粗心了。根据我们的规定,在开始之前,我还得向您确认几件事。”


“说吧。”


“首先——您养宠物吗?”


“没有。”


“那么——抱歉,先生,如果您愿意透露的话——您有孩子或者伴侣吗?或者说,您家里经常有儿童来访吗?”


我不禁莞尔一笑。“如果有的话,他们会跟着你跑掉吗?”


杰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老天,史密斯先生!当然不会!您总不能把传说的事情统统当真呀。”


我差点脱口而出:当真的人是你吧?不过直言点破未免有些不解风情。我扬起了眉毛。“在我回答你之前,请问这和灭鼠有关系么?”


杰克尴尬地笑了笑。“哎呀,哎呀。别那么在意。这是公司的规定,一切为了安全嘛。如果您不方便回答的话——”


“没关系,”我说,“这里并没有小孩。”


杰克点了点头。“太好了,史密斯先生。”他朝着餐桌和橱柜挥了挥手,“准备好和您家的老鼠告别了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苦笑着回答。


“当然,当然。”他再次转过身去,把吹管放进嘴里。于是——


悠扬的笛声在闷热的厨房中回荡。


狭小的空间让声音显得格外洪亮,听上去与其说是杰克一个人在演奏,倒不如说是有一队人正吹着风笛从窗外经过。我从前也在录音机上收听过人家演奏风笛,却从没听过这首曲子,更不知道风笛的音色居然可以如此多变。


起初响起的是轻柔、婉转的口哨声,既像鸟儿在树梢唱歌,又像秋风从树梢吹过。有那么一会儿,我仿佛真的感觉到了拂过面颊的凉意;但那当然只是错觉罢了——待我回过神来,细细感受之际,厨房中沉闷的热气便携着灰尘与霉菌的酸味再次钻进了我的鼻孔,呛得我直想打喷嚏。接下来,笛声忽然变的浑厚起来,旋律也仿若随着若隐若现的鼓点跌宕起伏。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穿着制服的士兵列队走过的画面;有节奏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高昂的口号声响彻四周——


——一二一!一二一!一……


笛声戛然而止,脑海中的画面也随之烟消云散。待我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跟着笛声踏起了拍子。我连忙将目光投向杰克——只见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将风笛的吹管放在嘴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怎么样——”我刚刚开口说话,他就猛地转过头来,对着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连忙乖乖闭嘴。也许他的演奏还没有结束吧。他低下头来,将吹管含在口中。我闭上双眼,心中莫名地对即将响起的音乐有几分期待。


噶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噪音让我“啊呀”地叫出了声。在耳边响起的不是悠扬的笛声,而是震耳欲聋的尖啸。我想起了中学时教过我的玛丽太太: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写板书时手总是一抖一抖的,粉笔从黑板表面划过的噪音不绝于耳。当时我听到的声音就和玛丽太太手里的粉笔差不多——只不过不是一根,而是上百根。转瞬之间,怪声的音调又忽然回落——从尖叫变成咆哮、再从咆哮变成低吼。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我正陷身于茂密的灌木丛中,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层层叠叠的草叶与阴影。可怕的低吼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凶猛的野兽就潜伏在身边。


我一面匆匆忙忙地捂住耳朵,一面斜着眼看向杰克,却发现他早已不在原地。铝合金导轨发出“哗啦”一声,厨房的玻璃窗猛然开启。久违的新鲜空气涌入房间,将闷热一扫而空;声音再次消失,只剩下我和站在窗前的杰克。


“抱歉,史密斯先生。”他朝我点了点头。

“刚才那是什么情况?你差点把我吓出心脏病来!”

“没什么,史密斯先生。”他的笑容中仿佛透出了一丝无奈。“让您困扰真是对不起了。”


“你——”我有些想发牢骚,可人家都道过歉了,还能怎么样呢?我的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也许我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的确是一场恶作剧,而刚才的噪音正是计划好的笑点之一。一想到我犯傻的模样也许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还要配上台下观众的哄笑声,我忽然产生了把杰克轰出门去的冲动。


“好了。风笛吹完了。现在呢?”我沉下脸来问。


杰克的笑容好像比刚才更加灿烂了。“请耐心等待,史密斯先生。好戏就要上演啦。”


“好戏?”


“没错。”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从身后传来。我俩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橱柜。一颗灰色的小脑袋从橱柜的门缝中钻了出来,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仿佛在上下打量着我们。我下意识地向前迈步,却被杰克拦了下来。


“怎么——”


“耐心,史密斯先生。耐心。”


老鼠的小脑袋继续转来转去。忽然,它的动作僵住在了原地。我看着它弓起身子,龇牙咧嘴地嘶叫起来,背后的毛发竖得笔直。不出几秒,它就像发了疯似地转过身子,从敞开的厨房大门窜了出去,只留下一串歇斯底里的吱吱声。


第二颗脑袋从门缝中出现了。接下来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还没等我作出反应,灰色的鼠群就像旋风一般从橱柜中窜了出来。几十对小小的爪子哒哒哒地响成一片,无数双黑色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我们,从我的视野中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可杰克却迈着大步赶了上去,紧随其后。我眨眨眼,连忙跟着他走出厨房,来到客厅。


老鼠都在这里。


蠕动的鼠群在紧锁的房门前挤成了一团,刺耳的吱吱声不绝于耳。哧哧啦啦的摩擦声让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那是被困在客厅里的硕鼠们拼命扒门,企图逃走的声音。有些老鼠被压在同类们身下,挣扎不已;还有些从“鼠山”的顶端滚了下来,正扭动着身子,想要爬到其它老鼠身上。


杰克转动门把,推开房门。灰色的毛团像一阵风似地窜了出去。他满意地关上房门,放下风笛,朝我点了点头。


“结束了。”他说,“您可能需要雇人清理一下厨房,不过您家的老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看杰克,又看看房门,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就这么完了?可是,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杰克哈哈大笑。“很神奇,不是吗?”


“但是——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一脸茫然地问。


“这其实非常简单。请跟我来。”


他抓起我的手,带着一头雾水的我走出厨房,在客厅中央的沙发旁坐下。我着急地等着他开口说明,可他却面带微笑,一言不发;终于,我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抢先打破了沉默。


“你的风笛。”我说。“它真的把老鼠赶走了。”


“当然了,史密斯先生。”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得意。“正如我们经常说的那样——百试百灵。”


“可是为什么?老鼠怎么会怕风笛呢?”


杰克连连摇头。“它们并不怕风笛,史密斯先生。”


“那么……?”


杰克清了清嗓门。“史密斯先生,我想您一定听说过狗哨?……”他问。


我略加思索。“听说过。是训狗用的东西吧?”


“一点儿没错。”他愉快地打了个响指。“就是那个。但凡是训练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会对声音作出反应;而某些动物对于特定的音色反应更大。狗哨发出的声音对于狗来说就像是一道闪电,能让它们全身发热,活蹦乱跳;就像狼一听到同类的嚎叫声就会兴奋起来一样。同理,海豚喜欢口哨,而眼镜蛇喜欢管弦乐;至于猩猩嘛,自然是对鼓声独有情钟。声音是自然界最古老的交流方式之一,史密斯先生。每种动物都要属于自己的声音;只要您能找到它们最喜欢的声音,就能让它们听您的话。”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而他也一脸认真地盯着我,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声音?你是说就只靠声音,就能把老鼠撵走?”


“一点不错。”


“但老鼠和狗不一样呀。再说了,训狗也是需要时间的。我家的老鼠怎么会对你的风笛有反应呢?”


“对我们的风笛有反应的可不是您家里的老鼠,史密斯先生。”


听了他那看似自相矛盾的回答,我不禁微微一愣。杰克看着一脸困惑的我,大大咧咧地耸了耸肩膀。


“技术上的细节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说,“不过听老板说,这套法子的历史已经有上千年啦——传统文化,您明白吧?”


“从花衣风笛手出现在汉默尔斯开始?”我半开玩笑地问。


“比那还要早呢!”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跟您直说吧;据我所知,等到老前辈们把业务发展到德国那会儿,公司的业务网络早就遍布整个苏格兰了。”


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看不出来你还挺入戏的。”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他笑眯眯地冲我眨了眨眼。“反正俗话说得好: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老鼠已经赶走了,咱们又何苦深究原理呢——对不对?”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可杰克不是笑而不答,便是含糊其辞。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使劲儿地伸了个懒腰。


“时间过得真快,史密斯先生。我也该回去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我。“这是我们公司的联系方式和付款账号。万一您在接下来的两周内发现了老鼠,请随时通知我们——我们立即免费帮您解决。”


我接过纸条,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两行数字。短一些的那行想必是电话号码吧?


“谢谢。”


我们站起身来,走出房门。在门廊上握手道别。


“还是那句老话,史密斯先生。”杰克说,“顾客至上。如果您有需要,请随时联系我们。这一直是我们的服务宗旨——无论在苏格兰还是美国都一样。”


“明白了。”我笑了笑。“说实话,你们的宣传部真有创意。要知道,风笛手的童话故事可是家喻户晓。”


“那不是故事,史密斯先生。”他说。“祝您周末愉快。”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


杰克离开之后,我来到工具间,翻出了许久不曾用过的拖把和水桶,提着它们来到厨房,接了满满的一桶水。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也许我应该让杰克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老鼠是不是真的全都跑光了。不过这并不要紧;毕竟我还没有付钱呢。


我将拖把浸入水中,然后用力擦拭厨房的地面。灰尘和赃物一点点地消失,桶中的清水变成了黑色。我将污水倒进水槽,然后又接了一桶。看着黑色的漩涡渐渐下沉,消失在水槽底部的出水口中,我想起了杰克在离开厨房时说过的话:


——您家的老鼠再也不会回来了。


虽说我并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可我却相信他所言不虚。这固然是因为他那神乎其技的驱鼠表演,但也与他信心满满的表情和语气不无关系。杰克吹着风笛,带着一群老鼠沿街游行的画面忽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逗得我不禁笑出了声。当然,风笛驱鼠的秘密依旧令我摸不着头脑;然而杰克说得没错:结果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我应该把厨房打扫干净,然后开开心心地做一顿大餐,开上两听啤酒,欢度周末的夜晚。


可惜,我是一个生性好奇的人。纵然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无需多想,无数种可能的解释还是没完没了地从我的脑海中闪过,一种比一种离谱。待我接满第三桶水,又从储物柜里翻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灶台和窗户的时候,我已经从最开始的次声波想到了脑电波控制仪,从现实世界踏入了科幻小说的领域。


我想起了那诡异的风笛声——最后的那段儿低音与其说是演奏乐器的声音,倒不如说是野兽的低吼。说实话,我从没想过有人居然能用风笛吹出这种声音。当然了,这只是一次失误;要不然,杰克为什么要红着脸向我道歉呢?不过——


——它们并不怕风笛,史密斯先生。

——对我们的风笛有反应的可不是您家里的老鼠,史密斯先生。


杰克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是如果老鼠不怕风笛,那笛声又是怎样把它们赶走的呢?我又想起了鼠群疯狂抓挠房门的景象,想起了它们发光的眼睛和竖起的毛发。


如果它们怕的不是风笛,那还能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布满灰尘的灶台已经被我擦得铮亮。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抹布,使劲儿地伸了个懒腰。与其在这儿七想八想,浪费时间,还不如回起居室看会儿电视,放松一下。


我哼着小曲儿转过身来,然后僵在了原地。


方才还干干净净的厨房地板上布满了蜿蜒的足迹。脚印绕着厨房走了好几圈,密密麻麻的。那不是老鼠的小脚——而是三趾的巨大足印,比我的脚还要长。


是水迹,我迷迷糊糊地想。因为它踩在刚刚拖过的湿地板上,我才看到了脚印。


我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我想起了和杰克一起时听到的低音——那声音仿若野兽的咆哮声;又想起了杰克匆匆忙忙地拉开窗户的模样,仿佛是要……是要……


……要把什么东西放进来。


(对我们的风笛有反应的可不是您家里的老鼠,史密斯先生。)

(您家里没有儿童和宠物吧?)


一个新的脚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边的地面上。又一个。


我夺路而逃,把厨房的房门紧紧锁死。几分钟后,我在两条街之外的公共电话亭拨通了泰克里尔公司的服务热线。单调的拨号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与心脏狂跳的咚咚声一起在我的耳畔回响。


滴。滴。滴。滴。


我一面向上天祈祷:泰克里尔公司的接线员还没有下班,一面静静地等待着。


滴。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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