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先知之死》

《先知之死》
By OCEANGREEN

落魄的先知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次演讲。此时,他正坐在自己小小的办公室里,忙着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与书本。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次演说。以往,每当他站上讲台的时候,迎接他的都是鲜花、掌声与欢呼。然而这一回,聚集在他眼前的人群却是一片死寂。无数双睁大的眼睛注视着他,期待着救赎与启迪——可他带给他们的却只有绝望。

放弃圣地。放弃他们这些年来一砖一瓦地建设起来的一切。

孩童与妇女的哭声透过厚厚的窗帘传入室内。虔诚的人们咒骂着敌人的恶毒,流泪祈求上帝的拯救,祈求奇迹的降临。先知咬紧牙关,对他们的声音充耳不闻——大局已定,就连他也无能为力。现在他必须集中精力,完成最后的任务。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敌人还没有攻入圣地,但他们很快就会蜂拥而至。他指示信徒们先走一步,自己却留了下来。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瑞安议员的脸,还有叛徒们的面孔。一股无名业火在他的胸中燃起——要不是这些渣滓横插一脚,他的梦想怎么会在这里终结?

不。他告诉自己——他的事业还没有结束——还有机会。

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步骤。放弃圣地只是一次阶段性的失败;现在他必须集中精力,销毁所有可能落入敌手的资料,做好东山再起的准备。

就在他抱起一大叠文件,准备扔进壁炉的时候,敲门声忽然响起。他下意识地放下文件,伸手拉开抽屉——然后又慢慢地关上。如果是敌人攻入了圣地,那么他肯定会听见外面的枪声。即使如此,现在也不是待客的时候。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现在不是时候。”他说,“我在忙。”
“能和您谈谈吗?”一个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先知犹豫了。他当然可以一口回绝,把门外的人打发走;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让一位寻求指引的信徒吃闭门羹未免太没有人情味了。

还有时间。

他整了整衣领,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然后,他转身绕过偌大的办公台,在桌后的靠背椅上入座。“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走进屋来,向他点头致意。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生着一头金发,穿着蓝色的衬衫和牛仔裤,戴着大红色的鸭舌帽。不知为何,先知忽然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却偏偏想不起他的姓名。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圣地的信徒足有上千号人,要全部熟悉是不可能的。

“真抱歉,打扰您了。”年轻人的态度非常礼貌,可他脸上的不安与急切却是显而易见的。
“没关系,孩子。”先知看了一眼桌上厚厚的文件,“不过你可能得快点儿说。我正忙着呢。”
“要我帮您一把吗?”年轻人连忙说,“我可以一边干活,一边——”
“不,不。”先知马上回答,“不用了。你说吧。”

年轻人走到桌前,坐在先知对面。他天蓝色的双眼与先知四目相对,那眼神仿佛在追寻着什么。对于先知来说,这种神情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从被父母虐待的黑人女孩,到靠救济金勉强度日的老工人——在过去的几年中,无数迷惘的信徒曾来到圣地,来到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中,乞求神明的代言人降下启示。

先知知道,为迷途的羔羊引路正是自己的职责;然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说吧,孩子。”他叹了口气。
“我刚才听了您的演说。恕我冒昧,我觉得必须和您谈谈。”
“唔嗯?”
“您叫大家放弃圣地,放弃一切。可一定还有办法的。”年轻人急急地说,“请您再考虑一下——哪怕是推迟半天也好。”
先知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孩子。”
年轻人皱起了眉头。“可是——为什么?

先知闭上双眼,酝酿片刻。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对于这位信徒来说至关重要。

“我明白你的感受,孩子。放弃一切——放弃我们多年来的努力——的确让人很难接受。”他慢慢地说,“但是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否则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圣地的孩子们不是战士,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梦想聚集于此的信徒。抵抗是徒劳的——我们只能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上帝。”
“一定还有办法的。”年轻人说,“为什么要这么早放弃?至少,给大家一个勇敢面对的机会吧。”
“勇敢面对?面对什么?”先知反问,“面对我们的敌人么?敌人是野蛮而无情的。我们不可能得到哪怕一丝的慈悲。”
“可是,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年轻人叫道,“他们不可能——”
“我比你了解他们,孩子。”

片刻沉默。最终,年轻人挪开了视线,慢慢地站起身来。“我明白了。”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愿上帝保佑您。”
“也愿上帝保佑你,孩子。”

先知暗自松了一口气。年轻人会回到镇中心的广场,与其他人会合。他们会按照原计划一起离开。一切回到正轨——也许稍微耽搁了几分钟,但并不碍事。

年轻人低着头,在桌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先知马上赶上前去,把房门关好,继续收拾文件。此时此刻,窗外的人声已经渐渐远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让大家赶快去广场领取饮料,准备离开。

就在壁炉中的火焰燃起,吞没被扔进炉中的纸张与文件夹之际,桌上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他一直等待的号码。

——————————————————————————————————————

先知那天第二次见到年轻人是在离开的路上。

为了安全起见,他特意绕开了广场与正门,从后门离开了办公室。院外的岗哨空无一人——因为大家都到广场集合去了。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只有空荡荡的街道与一栋栋敞着门的小屋。先知知道,也许有不少人已经离开了。

他拉起外套的兜帽和衣领,快步前行,经过曾经热闹的街道、工坊与商店。在走到教堂面前时,他不由自住地停下了脚步,仰视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十字架。他还记得,就在几年前,刚刚来到圣地的自己是怎样指挥着虔诚的信徒们一砖一瓦地搭建这座小镇的。此时,教堂里当然没有人;可先知却突然产生了进去看上一眼的冲动。

还有时间。就看一分钟——作为最后的留念。

在犹豫片刻之后,先知小心翼翼地踏上阶梯,伸手推开教堂沉重的木门,进入大厅。从一排排座椅间穿过,走向最里侧的讲坛。记忆中的一幕幕从他的脑海中闪过:鲜花、激动的教众、喝彩。当然,还有站在高高的讲坛之上,散播福音的自己。

那些时刻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瞬间。然而,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圣地的故事结束了。

先知登上讲坛,扫视大厅。空荡荡的听众席令他心痛。于是,他转过身来,望向讲坛后的墙壁。墙上的画框中裱装的是一张张先知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由上而下排列。挂在最上方的是上次圣诞节时先知与大伙儿的合影——当时的他身穿西装,被鲜花与人群环绕,春风得意。稍微靠下一点的是他率领教众建立圣地时的留念照。照片上的他手持铁铲,向埋头苦干的虔信者们挥手致意。再下面还有日期更早的照片,一直追溯到他大学毕业时。

“先生!”

先知猛然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教堂门口的身影。起初,他并没有认出对方。与之前会面时相比,年轻人居然显得憔悴了许多——一度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就连丰满的面颊也凹了下去;唯独保持原状的便是那双天蓝色的眼睛。

先知一时愕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孩子,是你吗?”
年轻人快步穿过大厅,来到先知面前。他的声音嘶哑、微弱,仿佛大病初愈。“您来的正是时候。”他说,“请您跟我去广场吧。亨利先生说,再过一会儿大家就要离开了。”
“当,当然。”先知上下打量着他,“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重要。”年轻人说,“去广场吧。他们需要你。”

先知无法回答。他张开嘴巴,又犹豫着闭上。末了,他只挤出三个字来。“对不起。”

年轻人木然地看着他,一双天蓝色的眼睛仿佛直刺他的灵魂。先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我还需要时间。”
“他们没有时间了。”
“我会去的。片刻之后。”
“那——我会等你!让我带你去!”
“不行。”

沉默。

“为什么?”年轻人叫道,“您已经鼓舞了他们十几年。最后一次。最后再救他们一次吧!求求你了!”

先知的心脏开始狂跳。年轻人跑上前来,拽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要把他拉走。先知想要反抗,想要把眼前的无礼之徒推开。可是,当他看到对方的脸时,却忽然没有了力气。

熟悉。

似曾相识。

眼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为何如此眼熟?究竟是那顶大红色的鸭舌帽?蓝衬衫?还是牛仔裤?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接下来,他看向了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在那瞳孔中的倒影。

他猛然一怔,从茫然中惊醒,用力甩开了抓住自己的手,然后转身奔逃。他没有勇气留下与年轻人对峙。他只想离开,离开,马上逃离这一切。

“先生!请等一——”

年轻人央求的声音从背后传入耳中。先知没有停下脚步,也不敢停下脚步。他像一只受惊的狐狸一般,头也不回地逃出了教堂。

他担心若是自己停了下来,就再也不会有离开的勇气了。

——————————————————————————————————————

此时此刻,先知正走在穿越密林的小径上。

他的手机开始震动。他慌慌张张地把手伸进口袋,按下接听。

“喂?”他努力抑制声音的颤抖。“我快到了。请再等一下。”
“快点。”一个粗犷的男声回答,“我们可不能在这里等你一整天。”
“不好意思。我一定尽快。”
“一分钱一分货。我们负责带你过边境。接下来都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好的。我的新护照和ID——”
“早就准备好了。”
“谢——”
“快点。”

咔哒。电话被挂断了。先知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好,加快了脚步。在今天之前,他早已把这条撤离路线预演了无数次。每天深夜,当圣地的灯火纷纷熄灭,万籁俱寂之时,他便会悄悄地爬出被窝,换上厚厚的雨靴,溜出门去。每次,他都会踮着脚从后门溜出圣地,穿过漆黑的密林。有好几次,他听到了不远处野兽的低吼,接着电筒的光线看到了趴在树梢上嘶嘶作响的毒蛇。但每一回,他都控制住了转身逃回圣地的冲动,迫使自己继续前行,直到到达事先约定的碰头地点为止。如今,他早已对这条小径了如指掌,绝无迷路的可能。

当然,其他教众采取了不同的撤离方式。

这也很自然。先知知道,那些人不可能同意把所有人带走。哪怕他花光自己全部的财产,跪下祈求他们,也不可能。他尽力了。这听起来也许有些不公平,但是——

先知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是脚步声!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动物——正在不远处的丛林中跋涉。踩断树枝的噼啪声与拨开灌木的声音不断接近。先知屏住呼吸,开始思考对策。也许,他应该躲到一旁的灌木后头,观察一下情况?可还没等他做出决定,脚步声却忽然加速,从漫步变成了小跑。先知下意识地转身跑向身边的树丛,可他的动作还不够快。当他看到从黑暗中浮现的面孔之际,一切理性的思绪都消失到了九霄云外。

从前方的密林中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的年轻人。他还是穿着与之前相同的行头——红色鸭舌帽,蓝衬衫和牛仔裤。然而,先知已经认不出他的面孔了。

之前,当他与先知在教堂中见面时,他的皮肤虽说苍白、病态,但说到底还能看出人样儿来。如今,站在先知面前的却是一具干瘪、可怕的活尸。淡棕色的皮肤布满了深深的裂纹与皱褶,萎缩、破裂的嘴唇下露出了漆黑的牙床与暗黄色的牙齿。他的眼皮早已腐烂,两只天蓝色的眼睛从漆黑的眼眶深处死死地注视着先知。当那干尸张开嘴巴的时候,先知看到了在他的口腔中蠕动的蜈蚣与蠕虫。

“——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得活像生了锈的铁锯。

先知后退了一步。惊慌间,他把手伸向腰间,摸出了事先藏好的手枪,将枪口对准眼前的魅影。

“不要过来!”他叫道,“我有枪。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过来!”

怪物充耳不闻。腐败、颤抖的双腿向前迈出了一步,又一步。先知用手指压紧了板机;可天蓝色的双眼却从黑暗中与他四目相对,眼神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情感——痛苦、愤怒、也许还有悲伤。

于是,先知转身逃走了;可身后的脚步声却紧追不舍。在那个瞬间,他忘记了与佣兵们的约定,忘记了约定的碰头地点,只想从索命的恶鬼身边逃走。有好几次,他差点被树根绊倒,好不容易才保持住平衡。每当他想要停下脚步的时候,冰冷、恶臭的气息便会喷上他的后颈,迫使他继续奔逃。

终于,他看到了密林的出口——圣地的入口。他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犹豫。他冲上前去,用出吃奶的力气撞开紧闭的木门。

死亡与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仿佛森林中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先知知道,此时他正身处圣地正门的广场。今天早上,他正是在这里进行了自己的最后一场演讲;在那之后,圣地的居民们便按照预定计划在这里领取饮料,准备离开。

尸体。

广场上躺满了浮肿的死尸。每个人的面孔和四肢都像充满水的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把青紫色的皮肤撑得又薄又亮,活像一串串令人作呕的巨大葡萄。有些人的双眼被埋在浮肿的皮肉之间,变成了两个皱巴巴的小洞;还有人的眼球被活活地从眼眶里挤了出来,惨兮兮地挂在脸颊上。许多人变形的手指间还紧握着喝空的饮料瓶——Kool Aid。葡萄口味。

“不。”先知下意识地说出了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尸堆中站了起来。那正是密林中的怪物——生着蓝色双眼、戴着红色鸭舌帽的恶魔。先知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却没有逃走的勇气。他的双腿仿佛变成了两根软绵绵的面条,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腐败的手指从地上捡起了一个还没有喝完的饮料瓶;瓶中紫色的果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来吧,先生。”令人作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回来得太晚了。现在只差您了。”
“不。——我不能走。”先知花了好半天才挤出半句话来。“我的事业还没有结束。”

蓝色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先知,令他无法忍受。这一次,那眼神中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只有怜悯与失望。

这一次,当先知转身逃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然而,当他惶然地逃入教堂、畏缩于高高的讲坛之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向上帝哀求救赎与宽恕之际,却听到了教堂的大门开启的声音。

“放过我吧!”他叫道,“我不是圣人——我想活下去呀!”

没有回答。

先知抬起头来,又一次看向挂满照片的墙壁。这里记录的正是他的一生——他的荣誉、他的成就、他曾经引以为荣的一切。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最下方的照片,看到了照片中戴着红色鸭舌帽、穿着蓝色衬衫、面带腼腆微笑的年轻人。于是,他忽然明白了。

他转过身来,面对腐烂的追击者。“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叫道,“我就是你。”
活尸摇了摇头:已经不是了。

当黑色的爪子向他伸来时,人民圣殿教的先知——吉姆·琼斯最后一次企图拔出腰间的手枪。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枪从他的手中夺走。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砰。

——————————————————————————————————————

人民圣殿教(The Peoples Temple)又称人民寺院,1953年由吉姆·琼斯(Jim Jones)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创立。1977年,面对外界关于教派内腐败与暴力问题的重重指控,琼斯带着约一千名核心信众迁至南美洲的圭亚那,建立了“圣地”琼斯镇。他对信众许诺:那里是一个热带天堂,没有外面世界的邪恶。1978年11月,美国众议员利奥·瑞安(Leo Ryan)为调查对该教派的指控,来到圭亚那的琼斯镇。一些信众向瑞安表示想跟他离开,11月18日众人到达当地的一个小型机场,但在那里遭受教派守卫开火袭击,瑞安、三位记者及一位打算离开的信众被杀,多人受伤。

在1978年11月18日,琼斯胁迫追随者与他一起自杀。信众们按照命令饮下掺有氰化物的Kool Aid果汁,拒绝服毒者则被射杀、勒死或被注射氰化物。

琼斯本人的尸体被发现于“圣地”的教堂内。根据现场情况分析,警方认为琼斯为逃避罪责,选择了开枪自杀。在尸体身后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琼斯本人的照片。大多数照片都被飞溅的鲜血沾染,难以辨认。

唯一完好的照片是位于最下端的一张纪念照。那是琼斯刚刚从大学毕业时与同班同学们的合影。照片上的他头戴红色鸭舌帽,身穿牛仔裤与蓝色衬衫,正面对镜头露出腼腆的笑容。


评论(7)

热度(208)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