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声》



《声》


By OCEANGREEN




不要和脑子里的声音说话。




从最开始,我就觉得这条规矩有些蹊跷。国际空间站是整个世界上最先进的太空设施,任何一处乱子都有可能带来灾难。在训练期间,我们必须遵守的规矩足以写成一整本书:不要在关闭保险舱之前打开交流阀;不要在平时接近气密门;在任何情况下不得直接与任何样本发生皮肤接触。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多数规矩都变成了习惯。我们不再需要在做出每个动作之前反复回想步骤,也不再需要在五颜六色的按钮与指示灯间犹豫。最后,经过长达五六年的特训之后,在脑海中萦绕不散的只剩下一句话:




不要和脑子里的声音说话。




起初,我对这条规矩还是似懂非懂。当然,我也听别人说过:所谓太空幻听,就是人在极端寂静的太空环境下产生的听力错觉——比如,听到太空舱外的狗叫、觉得有人在敲打空间站的外壳——之类的。他们还说,如果你总是对幻觉做出反应,那你很快就会失去分辨真实与幻象的能力,陷入疯狂。




自从登陆之后,我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生活是一成不变的重复,每一分钟都在地面上排演过无数次。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偶尔的插曲。有时,我在培养皿旁和来自新泽西的爱丽女士一起检查漂浮在营养液中的种子,却不小心弄错了溶液的颜色,被她呵斥一顿。还有时,我在小小的厨房里和来自纽约的马可一起争论棒球和橄榄球哪一个才是真正正统的美式运动,直到把一打咖啡喝光。不过,这些都是难得一见的特例。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仨人总是自顾自地做完每天预定的实验份额,然后钻进各自狭小的睡眠仓中,听着机器运转的嗡嗡声浑然入睡。




打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幻听就没有放过我一分一秒。




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我爬过长长的接驳管道,从航天飞机登上太空站的时候。当时,我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爱丽女士。当我快要爬到尽头的时候,爱丽女士的声音忽然从我身后响起:




“——嘿!停下!快停下!密封阀要被你弄松了!”




我连忙停下动作,连大气也不敢出。几秒之后,爱丽女士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了?走呀?”




我回过头来。她一脸困惑地与我对视。




“您刚才不是叫我停下的么?”


“没有的事。”她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叫我赶紧往前。




刚开始,我还没有多想,只觉得是人家在和我开玩笑。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了个中的奥秘。




有无数次,我正小心翼翼地摆放设备与试管,忽然听见爱丽女士或马可在身后呼唤我的名字。待我转过头去,身后却只有空无一人的走廊。还有时,我正扶着护栏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他们的谈笑声却从一扇上了锁的舱门后传来。一旦我开门查看,声音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门后充满了死寂与黑暗的空间。




当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要是我说了出去,就会被遣返到地面。NASA的人会在我的档案里加上一条——心理素质不佳,然后让我在休斯顿中心大厦的门厅里拖一辈子地板。




在训练中,教官总是告诉我们:要学会区分现实和臆想。当时,我还以为这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脑海中的声音比我想象得还要狡猾许多。起初,我还以为只要无视它就能万事大吉。只要不是眼前的人和我说话,我就不去搭理。可是,大约在两星期之前,空间站里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故——通往种植区的大门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突然自动锁上了。当时,爱丽女士恰好在里面整理资料。她就这么被关了足足3个小时,而我就待在与她一墙之隔的档案室里、喝着咖啡,翻着资料。无论她怎样敲打舱门、大声呼喊,我都毫无反应,只当是脑海中的声音和我玩起了新把戏。终于,马可从外面的走廊经过,听到了她的呼救声,便匆匆地跑进门来。我一脸傻笑地抬起头来,向他道早安。他皱着眉头看看紧闭的舱门,又看看我。




“你听不到吗?”


“听不到什么?”我微微一愣。




他二话不说,赶上前来,拉开了舱门。爱丽女士喘着粗气钻了出来。我目瞪口呆地站起身来,看看她,又看看他。他俩也死死地盯着我。我知道,他们在等一个解释——可是我又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绝对不行。




“对不起。我没听到。”


“开什么玩笑。”


“——我——在听耳机。”


“你不知道——”


“知道。操作设备的时候不能用耳机。我疏忽了。对不起。”




爱丽女士和马可对视了一眼。




“你的耳机呢?”


“什——”


“我没看到你戴耳机。”


“刚才我放口袋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他们会叫我把耳机拿出来。万幸的是——他们并没有。  




爱丽女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天晚上,她把我叫进指挥舱训斥了一顿,说要是我今后再这样吊儿郎当,就让局长把我送到阿拉斯加去。整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可脑海中的声音却没有一丁点儿消停的意思。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说起初我只是想保住自己的饭碗的话,那么如今的问题便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要是我想不出对付幻听的方法,那么我迟早会被它逼疯,变成一个可笑又可悲的神经病人。那天晚上,我躺在睡袋里、冥思苦想,一直熬到凌晨3点。最后,在否决了无数种方案之后,我总算找到了万无一失的办法。




第二天,马可和爱丽女士按照预定计划,穿上太空服、出仓维护设备。我早早起床,为他们热好了袋装咖啡和牛奶,为昨天发生的事情向他们道歉,又在他们走进气密舱之前与他们握手道别。纵然他俩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我瞧个不停,可我并不在意。在国际空间站上,一人独处的机会是非常难得的;而老天爷偏偏就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放到了我的手中,让我得以早日将摆脱幻听的锦囊妙计付诸实施。




幻听做出了最后的一次抵抗。我想,它知道这是它欺骗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看不见的手疯狂地敲打着空间站的外壳,引诱我打开气密舱,投入致命的真空——投入死亡与疯狂的怀抱。我打开一袋密封包装的果酱面包,用食物和糖分帮助自己镇静下来。3小时之后,一切都结束了。我战胜了脑海中的声音。




如今,我已经在太空站待了整整一个月。我不得不承认,摸清某些实验的窍门的确有几分困难,但到头来我还是找到了解决之道。地球轨道中的生活固然忙碌,但也非常充实。我每周日都要与休斯顿总部通话,报告实验进程——好在这原本就是我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就在上周,长官还问我爱丽女士和马可怎么从来没有参加过报告。




“他俩都忙得不可开交,先生。”我说。“太空服的供氧管出了点毛病。上次马可出舱的时候供氧突然中断了一分钟。”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没事吧?”


“他没事,先生。我会随时向您报告的。”




通信到此为止。我想,他们并不真的关心马可和爱丽女士。除了我们自己以外,没有人真正关心我们。




当然,幻听从来没有彻底放弃过。它潜伏在黑暗的角落中,用马可和爱丽女士的声音咒骂我,说我是个该死的疯子。当然,它已经骗不了我了。它最大的武器——用来扰乱我心神的掩体——已经不在了。




毕竟,马可和爱丽女士套着太空服的尸体还挂在舱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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