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练笔】《长眠》

《长眠》


By OCEANGREEN


 


老话说——美梦总有醒来的一天。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对于她来说,这一天还没有到。


 


她还记得自己此前的人生——一段短暂而无趣的插曲。她出生在一座偏远的庄园里,父母皆是泛泛之辈。从记事的那一天起,妈妈便对她喋喋不休,告诉她出生在这个尊贵的家族是何等幸运,向她诉说祖先们的丰功伟绩。然而,她对一张张沉默的画像毫无兴趣。她梦想着走到广阔的天地中去,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滩与沾满露珠的草坪上奔跑。


 


然而,她的生活中既没有草坪,也没有沙滩。


 


从她位于顶楼的房间向外眺望,映入眼帘的是一直延续到森林边缘的破旧棚屋。妈妈说,这就爸爸的领地,是她将来要继承的地方。她称赞着最早踏上这片土地的先祖们,说他们在野兽横行的荒蛮之地建起了人间的天堂。她没有反驳——因为每次她顶嘴的时候,妈妈都会发脾气。可是她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当妈妈带着她穿过散发着污泥与排泄物腥味的街道时,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她们投来呆滞的视线。那深陷于肮脏面孔之中的瞳孔里看不到任何情感:既不喜,也不怒,更不怨,只有死尸般的木然。


 


她的日常生活同样无聊。早晨,早餐一直慢悠悠地吃到10点——刀叉的摆放、切松饼的大小、咀嚼面包的口型与声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无数双眼睛的观察之下。午餐、下午茶、晚餐接踵而至,但实际吃进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




在小镇里有不少孩子。可是,她没法和他们玩儿。每当她想要和他们搭话时,身边的大人就会一把拉住她的肩膀,连连摇头。




“别搭理野孩子,小姐。”他们会说,“要是他们伤着你可怎么办。”


“不会的。”她说,“我就想看看他们。”


“别靠太近,小姐。是老爷和太太吩咐的。”




她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沿路的孩子们。他们穿着沾满泥土的布衣,躲在石柱、磨盘和牛棚后,一双闪光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窥视着她,就像看到了猎人的野兔和狐狸。


 


在她无聊的生活中,能作为调味料的东西少得可怜。但是,她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个只有她能去,谁也无法打扰她的地方。




她的梦。




起初,只是些微的偏差;当她在无趣的茶会上昏昏欲睡之际,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在梦中度过了几个钟头;可睁开双眼的瞬间,她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低头打了几秒钟的瞌睡。当她惶然地抬起头来,望向墙上的时钟,自以为错过了下午的马术课时,又总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趴在桌上小憩了几分钟而已。


 


然后,梦的王国一点点地弥漫扩散,犹如浸染白色桌布的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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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险者在废墟附近跳下马来,仰望被青藤覆盖的塔楼与拱顶,不禁为城堡的完整啧啧称奇。在这片野兽横行的荒野中,哪怕是石块砌成的小屋一旦离开了主人的打理,也会在几年之内分崩离析、化为一堆瓦砾。然而,眼前的建筑纵然爬满了植物,却没有多少破败的迹象。几块开裂的石砖,几扇开裂脱落的木窗——仅此而已。随着他一步步接近,脚下枯黄的树叶逐渐被青翠的草坪所取代,五颜六色的鲜花在随风摇曳的草丛间争芳斗艳。


 


起初,他还对传言将信将疑。然而,他向来是一个爱好冒险的人;在前朝权贵的故居中漫步一番也未尝不是一段有趣的经历。


 


他出生在一个平民家庭,历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他却渴望冒险、渴望刺激。于是,他离开了出生的村落,踏上了游历四方的旅途。当他捏着好不容易攒下的几枚银币,钻进狭窄的马车时,一张张美好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起舞:勇士手持宝剑,与恶龙战斗;英雄高举火把,探索古老的遗迹。


 


然而,现实终究与故事不同。


 


他先是在隔壁镇上当了几个月帮工,好不容易攒出一枚金币,买了一把沉甸甸的长剑,还有一身皮甲,兴匆匆地跑到城里去,寻找靠舞刀弄枪吃饭的差事。起初,没有人愿意雇佣一个连剑把都拿不稳的愣头青。于是,他只好去帮铁匠当学徒,再缠着时常光顾的老主顾们教自己两手剑法。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一周,一个月,半年,一年。他离开了铁匠铺,去追寻充满冒险与浪漫的营生。保镖、门卫、商队护卫——听起来或许沾了点儿边,可到头来依旧不是那么回事。


 


正当他快要放弃、屈服于现实的时候,他忽然在酒馆里耳闻了那个传说——关于被青藤与鲜花覆盖的古堡、还有在古堡中沉睡的无尽财富。


 


最后一次——当他踏过鲜花盛开的前院,将手搭上沉重的木门时,他这样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依旧无功而返,他就要埋葬童年的梦想,从此收起心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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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当她躺在被褥之间,合上双眼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窗外的鸟鸣。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照入的阳光。微风与花香顺着敞开的窗口流入,化作芳香的暖流,在她四周回旋,像看不见的纤手一般抚摸她的面颊。


 


她慢慢地掀开被单,沿着旋转楼梯来到大厅。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违和之处:餐桌旁没有人。既没有永远皱着眉头、好像对什么都看不顺眼的爸爸,也没有永远坐在侧席低头闽茶,像是生怕人家多看自己一眼的妈妈。就连时刻在桌边待命、脸色如蜡像一般僵硬的侍女也不在。


 


当她推开沉重的大门,看到一直延伸到天际的浩瀚草原之际、她并没有吃惊。因为从她睁开眼睛的瞬间开始,当阳光与暖意取代了寒冬的冷气、花香与鸟鸣取代了庄园马棚的腥臭之际,她就明白了——这是梦。




她迈出一步,又一步。芳香的青草在风中摇摆,抚过她的脚踝和小腿。五颜六色的鲜花点缀在绿色的海洋中争芳斗艳,犹如应着听不见的旋律起舞的仙子。于是,她跑呀,叫呀,笑呀,在广阔的天地间放声歌唱。有时,她还会看到远处的小动物:一只从草丛间一闪而过的白兔、一只两眼闪闪发光的花鹿、还有一只生着银色皮毛和金色双眼的灰狼。当然,她并不害怕;因为在梦里,有什么好怕的呢?


 


第二天早上,当她走下台阶,向父母行礼时,他们难掩脸上的诧异。他们看到了她眼中的闪光,看到了早已在孩提时枯萎的活力。那天,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从早晨直到下午。关于那片梦中天地的记忆久久不曾散去,成为了灰色生活中难得的色彩。她细细地品味着脑海中残留的画面,因为她知道,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片梦中的草原了。


 


她错了。


 


那天晚上,她再次踏上了那片青草茵茵的沃土。然而,这一次,她并不是一个人。一个身穿破旧布衫的男孩站在门外。他天蓝色的眼睛惶然地四下张望,活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当她走上前去的时候,男孩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似乎无法决定要不要转身逃开。


 


“嗨。”她说。


“……您好,小姐。”


“我叫安莉。安莉·克雷多。你呢?”


“杰克,小姐。我叫杰克。”


 


起初,男孩有些怯生生的。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当她拉起他的手,在一套套古老的盔甲旁穿梭、从布满阴影的走廊下跑过之际,好奇渐渐地取代了惶然。他们在盔甲和石柱间玩起了捉迷藏,用书架上的饰品和小玩意当作玩具,讲起了天马行空的故事:爸爸书桌上用作镇纸的小锡人儿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他即将踏上旅途,越过书桌之间的无底深渊,与凶残的半身石膏像巨人战斗,最终登上高耸入云的橱柜山,取下柜顶花瓶中的鲜花,献给自己的心上人儿。


 


这是一场漫长的梦。她不知道自己在梦中过了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也不关心。当她在床上睁开双眼时,现实中沉闷的空气、灰色的房间、还有墙壁角落累年的霉斑令她喘不过气来。然而,梦中美好的回忆却把她的心染成了彩虹的颜色。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美梦依旧;到第五天,一个生着一头蓬乱金发的女孩出现在梦境之中。她和男孩一起把她迎入城堡,给她吃的、喝的,和她一起唱歌起舞。


 


这一次,她数得很清楚。这场梦做了足足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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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踏入城堡的大厅之后,最初吸引他注意力的并非在地砖上匆匆而行的鼠群,也不是阳光透过裂缝投下的怪影,更不是被蛛网覆盖的家具与钢琴——有如一位位被心上人抛弃的新娘,在黑暗中穿着破碎的白色婚纱静静等待。


 


藤蔓。


 


翠绿色的藤蔓像一条条巨蟒一般,缠绕着每一根石柱,沿着旋转楼梯锈迹斑斑的扶手蜿蜒而上。当他小心翼翼地登上每一级台阶时,古老的木板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脚下断裂,可他却不曾坠落。木板之下的触感湿润、冰冷、柔韧。是藤蔓。他倒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继续迈步前行。


 


城堡的二层就像一座迷宫——长长的走廊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排列在走廊两侧的是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门,大多数早已被青色的藤蔓与鲜红的锈迹封死。他眯起眼,从房门的缝隙中窥视室内,看到了层层叠叠的纺锥形叶片,看到了叶片间闪烁的金光与银丝。




前方的走廊一侧,是一团高高隆起的藤与叶。然而,叶堆的形状、以及叶片之间伸出的把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伸手握住那锈迹斑斑的铁柄,向上拉开。生锈的铰链尖叫着慢慢转动,纤细的藤蔓劈劈啪啪地断裂。不知多久以前被人们遗忘、又被植物慢慢覆盖的木箱缓缓开启。阳光照入箱内,耀眼的金色闪烁不止。




年轻人睁大了眼睛。他把手伸进金币堆之中,感受那冰冷的触感,让手指的皮肤感受黄金表面古老的花纹与印章。然后,他慌慌张张地打开背囊,开始把箱子里的东西大把大把地塞将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背着沉重的布袋,走向下一堆被藤蔓覆盖的家什。这一次,他稍微多花了一点点时间;抽屉被好几条青藤封得严严实实,他不得不拿出生锈的小刀,一点点地把坚韧带刺的茎杆切开。散发着酸味的枝叶浸透了他的袖口与手指,可在抽屉开启的一瞬间,缝隙中闪烁的金银光芒却令他喜笑颜开。




一扇扇柜门。一个个木箱。大多数容器中的内容早已腐朽、化为尘埃;可真金白银却顶住了风雨的侵蚀。




他的背包装满了。他将目光投向前方无尽延伸的走廊,看到了太多被绿色掩盖的轮廓。叶片下露出一把闪光的剑柄、一条银色的表链。




命运终究没有辜负他。他想起了嘲笑自己的老妇人,还有骂他游手好闲的胖铁匠。当他走进酒馆,默默地打开背包,让赤金色的钱币在壁炉的火光下闪烁之际,他们又会说些什么呢?也许有人会质问他,以为他做了偷儿;还有人会目瞪口呆地看着堆积如山的财宝,哑口无言。他面带微笑地解下斗篷,扯开草草缝就的线脚,开始制作新的包袱。




几小时之后,他带着大大的笑容,在一座干枯的喷泉旁坐下。此时,他已经脱掉了斗篷和外套,把它们变成了挂在背上的麻布口袋。寒风钻进他的背心,冷得刺骨;可是他的心窝里却热乎乎的。他背靠着坚硬的浮雕,仰望头顶的晴空,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废墟中回响,难免显得空灵;他仿佛看到了曾经行走于这宅院间的达官显贵,而他自己似乎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末了,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猛然从瞌睡中惊醒,这才意识到太阳已经悄悄地挪到了西侧。夜色在几个钟头之内就会降临——他该回家了。




于是,他背起沉甸甸的宝物,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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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彻底地变化了。对她来说,这正是乐园。




梦中没有时钟,没有季节,只有绿草,微风与蓝天。但是,那里依旧有金色的太阳和柔和的月光,还有




与漫长的梦境相比,短暂的现实不过是下一段旅途之间的插曲。在灰色的世界里忍耐十几个钟头,然后怀着雀跃的心情换上睡衣,等待房门关闭、黑暗笼罩卧室小小的空间。




随后,美丽的世界再次开启。




现在,她的梦已经不再孤独。每天晚上,新的孩子都会到来。空荡荡的城堡渐渐地热闹起来。他们每晚互相讲着故事,编制着说不完的童话;每天早上,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一起在草坪上奔跑,欢笑,日复一日。有时,梦会一连做上一个多月,有时只有一两个星期。渐渐地,她记住了每个孩子的姓名。




爸爸的脾气越来越糟了。他本来就难得一见的笑容变得愈发罕有,平日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也变得胡子拉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老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脾气,摔盘砸碗。妈妈也不再每天出现在下午茶会上——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有时晚上还能听见她自言自语的声音。




他们不再带她去集市上了。当然,这无关紧要——反正外头本来就没什么好看的。




唯一的改善之处——如果说过去的餐桌上的寂静和压抑令她窒息的话,如今爸爸还会多少说那么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管家大爷发脾气,可这也比一言不发好多了。




“我早就说过了,”爸爸总要说,“生病!吃五谷杂粮的人哪有不生病的!”


“可是这病有些不寻常,老爷。”管家说,“村里一半的孩子都生病啦,闹得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就没人干农活了。他们说,是——”


“闭嘴。”爸爸飞快地朝她这边瞄了一眼。


“对不起,老爷。”管家微微低头。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爸爸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但那大概是她自己的错觉罢了。


“总之,明早你再去镇上一趟,叫泰勒来。他是个读过书的人,和那群满嘴怪力乱神的乡巴佬不一样。”


“我昨天去过了。医生说,要到下个月才能排得上预约。”


“给他两倍的钱——不,三倍。哪怕是拽,也得把他给我拽来。”


“明白了,老爷。”




对于她来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毕竟,大人们的现实最多只会持续十几个钟头。然后,便是漫漫长梦中的幸福时光。既然如此,暂时的妥协,哪怕是穿上叫人疼痛难忍的芭蕾舞鞋,或是被面无表情、满脸皱纹的老女佣拉去马场练习骑马,都未尝无法忍受。




有一次,大伙谈起了自己在梦境之外的家。一个长着一头卷发的男孩说,自己住在城堡下的城镇里,爸妈都是领主老爷们的雇农。




“那可巧了!”另一个孩子嚷嚷起来,“我老爹就是帮领主老爷家打猎的呐。”


“我家也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说,“我娘在老爷的伙房里工作好些年啦!”




最后,所有人目光都转向了她。




“我的爸爸和妈妈住在城堡里。”她说,“他们说,城堡是爷爷奶奶留给他们的。”




孩子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你是老爷和太太的女儿!”满脸雀斑的女孩叫起来。“我听妈妈说,你们家里的汤匙都是金子做的。”


“不是金子。是银。”她说,“我要是碰掉了一点儿,妈妈就会发火。”


“你们家有很多佣人吧?他们都会骑马射箭吗?”


“莱德阿姨会。还有爸爸的管家也会。其他人不知道,我没见他们试过。”


“那可厉害了。我奶奶连斧子都拿不稳。”




不知不觉地,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个不停;起初,她还想赶紧结束话题——毕竟她已经受够了沉闷的日常、受够了那个阴沉黑暗的家。可是,不知为什么,对于梦境世界的小伙伴们来说,她的生活却比骑士与巨龙的故事更加引人入胜。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索然无味的细节,不是因为她想说,只是因为她喜欢坐在人群中心——喜欢得到所有人的目光。




然后,有那么一天晚上,当她从那个灰暗无趣的家归来,回到梦的世界时,大家都在城堡的大堂里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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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迷路。他只是拐错了一个弯——他敢肯定。




这也难怪。毕竟,他背上的包袱太重了,天气又有些冷,难免疲倦。照理说,他应该休息一下,继续前进。可是,天越来越冷了。北地的春天就是这点儿不好——纵然白天闷热难当,可太阳一落山,仿若冬季的寒气便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一般卷土重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回去的路。在穿过走廊时,他特意记住了几处地标——首先,是进入露天花园之前的最后一处拐角:旁边有一座黑石砖砌就的壁炉,石料表面的浮雕上纵横排列着枯黄的藤蔓与奇形怪状的叶片所包裹;其次,是一大簇堆成山包状的植物——也许是包裹着家具之类的东西;最后,还有一条笔直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陌生的肖像画。经过走廊,一直往前走个10分钟左右,就能找到出口。




过了足足一个钟头,他才找到壁炉。但是,它的模样变化了。




此前,枯藤只是像渔网一样覆盖在石砖表面;可如今,层层叠叠、郁郁葱葱的植物却像裁缝的线团一样把整个壁炉裹得严严实实;要不是黑色石料的一角从叶片的缝隙中伸了出来,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发现壁炉的存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数次从那壁炉前走过——第三次?第四次?——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它就藏在绿色的巨茧深处。




为什么?藤蔓怎么会生长得这么快呢?难道说,有什么动物——或者说什么人——经过么?知道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从他踏入遗迹以来,就没有听到过一声鸟鸣,就连耳边嗡嗡乱叫的蚊虫也忽然绝迹。




是天冷的缘故——他这样想着,迫使自己加快脚步。可是,他却无法说服自己。




他每迈出一步,心中的惶然就增加一分。在酒馆与巷尾流传的故事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关于这座城堡、以及城下的密林;关于无数自称天不怕地不怕,到头来却连城堡的大门都没有打开,面色苍白地逃回镇上的人们。




等他找到那堆巨大的绿色藤蔓之际,月亮已经爬上了夜空中央。然而,与此前的壁炉相反的是,这里的藤蔓不仅没有增加,反倒褪去了不少——犹如被脚步声惊醒,窸窸窣窣地钻进地穴的毒蛇。他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从那堆植物中抽出过一把金灿灿的手杖,杖首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烁着如梦似幻的光芒。只不过,在他取出手杖的时候,却觉得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当时,他还没有多想,只觉得是古老的枯藤缠住了杖身。如今,藤条慢慢滑落,露出了卡住杖身的东西——一只干枯到只剩下蜡黄色皮肤包裹着指骨的手,食指与拇指转向不自然的角度,指尖刚好指向他的脸——指向打扰逝者安息的盗贼。




他惊叫一声,转身逃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许是纯粹的应激反应,也许是疲劳让他无法正常思考。直到一阵凉风吹过,他才忽然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只是往旁边最近的岔道里跑开了一小会罢了。也许十几秒。也许几分钟。




(——也许更久?)




然而,此时此刻,他眼前的景色却发生了变化。漆黑的砖墙向远方无限延伸,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黑暗之间。当他转过头来时,看到的也是相同的画面。




不可能。他不可能迷路。只要转身走上两步,就应该能找到他来时的岔路。可是没有——他走了10步、20步、100步。还是没有。映入眼帘的只有光滑的石墙:没有窗口、没有十字路口、没有岔道。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从过道尽头的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对于在乡下长大的他来说,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小动物在树丛中潜行的声音。只不过,这动静有些大过了头——仿佛在灌木中蹦跳的不是一只兔子,而是100头野猪。




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跑开: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第一抹绿色从远处的黑暗中浮现。藤条像被春天的暖意唤醒,纷纷钻出洞穴的巨蟒一般,一根接着一根地蜿蜒而出,化为一股绿色的潮水,沿着墙壁、地面与天花板向他涌来。




于是他转过身去,开始拼命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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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杰克不见了。




老实说,梦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她能记住名字的也只有那么十来个人。可是,她永远也忘不了杰克——那是她在梦中遇到的第一个男孩,腼腆,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在大伙儿起哄的时候总爱躲到一旁。




她喜欢杰克——因为他似乎和她有几分相似,总是和所有人隔着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每次,当所有人入睡的时候,她就会和杰克一起在空荡荡的长桌旁坐下,泡上一杯热乎乎的茶,然后慢慢地讲着故事,捂着小嘴咯咯发笑,生怕打扰了熟睡的小伙伴们。




他们找遍了城堡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来到杰克平时休息的花园,呼唤他的名字;他们掀开沉甸甸的桌布和窗帘,可杰克却不在里面。




“杰克是不是回家了?”一个女孩问。


“可能。他为什么要回家呀?家里什么都没有。”一个男孩嘟哝着。


“他会回来的。”女孩点了点头。“等他发现家里有多无聊的时候。”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或者说,大家都假装它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杰克,可也没有人忘记他。她可以从大家的眼神里看出来——无论是在玩耍、用餐还是休息的时候,每个孩子的眼中都多出了一丝淡淡的不安。




几天之后——至少,是在梦中的几天之后,她醒来了。这是她度过的最糟糕的一天。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女仆。见她醒来,女仆匆匆地拉起窗帘;可窗外喧嚣的人声却还是传进了屋里。




“把窗帘拉开,”她说,“我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女仆急急地说,“老爷交代过了,您房间的窗不能开。”


“可是为什么?天气这么热。”


“这您得问老爷,小姐。”




她本来可以问的;可是,早餐上爸爸的脸色差得要命,显然没有回答问题的心情。在大宅里住了这么多年来,她早已把一家之主的脾气彻底摸透,不会做出给自己找麻烦的傻事。




早餐进行得有些仓促。爸爸一直在和身旁的管家窃窃私语;在她看来这难免有些滑稽,因为他平时总爱说她没有教养,在餐桌上说些不得体的话。虽说坐在末席的她听不清他们对话的细节,却能听到不时飘入耳中的只言片语。




“是男孩……第一个病死的……到断气都没有醒来过。”


“……没有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们的工钱,他们连药都买不起。”


“……不会听的。八成的孩子都……”


“……没有根据……”


“……他们都聚集在城外,他们说,孩子都在梦里喊着小姐的名字。”


“那又……”


“……他们说,小姐是魔女——”




啪!




“一派胡言!”




爸爸突然涨红着脸,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片刻沉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管家。管家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抱歉,老爷。”


“快去。把牧师叫来。也只有他能劝住那群疯子了。”


“……老爷?”


“什么?”


“牧师先生的女儿上周也生病了。他就在城堡外头——在人群里。”




爸爸稍稍一愣,旋即环视四周。有一瞬间,他的视线与她相接。然后,他转过身去,拿起桌上的酒杯,使劲儿地扔到了大厅的另一头。玻璃碎片四溅。




“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跺着脚上了楼。




从那天开始,她的日子变得愈发难熬。妈妈再也不离开房间了;爸爸每天怒气冲冲,叫人不敢接近。佣人们每天一步不离地看护着她,根本不让她离开房间。他们拿来又大又沉的木槌和铁定,把所有窗帘钉死,又把每一扇窗户都上了锁。然而,这一切都算不上无法忍受;最可怕的是,就连她的梦——她最后的堡垒——也开始一点点地崩溃了。




杰克并不是唯一一个消失的孩子。




每一天,都有孩子离开。没人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满脸雀斑的小赫利就在前一天晚上还信誓旦旦——哪怕只剩下他一个,他也要留在这里,绝不回爹娘漏雨的窝棚里去。第二天,他不见了,只留下一床乱糟糟的被褥。安德森把桌布披在身上,当作斗篷,走向草原,说是要去找赫利。大家目送着他走向远方的蓝天,看着他转身向大家挥手致意,小小的“披风”在身后轻轻飘扬。




他也没有回来。




孩子的数目变少了。二十个。十个。五个。




“我们不会走的。”满头卷发的小汤姆坐在偌大的长桌首席,把玩着手里的银汤匙。“这里有吃的,有大房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觉得其他人到哪里去了?”脸色有些苍白的小玛丽问。


“他们都是胆小鬼。”汤姆哼了一声。“我们不是。”


“也许爸爸妈妈把他们带走了。”胖墩墩的克雷曼插嘴说。


“会不会是被野兽叼走了?”


“别胡说!哪里来的野兽!”


“我昨天——”




她听着其他孩子的讨论,忽然觉得有些犯困。说来似乎有些奇怪——毕竟,她正在做梦呀。但话说回来,在梦里睡觉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世界也渐渐地变成了黑色。一只僵硬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劲摇晃。




“小姐!小姐!”




她愕然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了女佣的脸。屋里一片漆黑,她苍白的脸颊就像午夜的一轮圆月。




“嗯?”


“没时间解释了,跟我来。”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要把她带出房间。粗糙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她的小手,握痛了她的皮肉。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呀?”她叫道。


“跟我来就是了,小姐。”




当他们经过门厅时,看到了爸爸和佣人们。爸爸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一柄长剑——正是平时挂在二楼墙壁上的那把。他还记得,老管家在她小时候总要喋喋不休,说祖父当年是怎样拿着这把宝剑斩杀了20几个异教徒,又把十字架挂在耶路撒冷最高的塔楼上的。可在她看来,爸爸手里的不过是一把生了锈、卷了刃的铁片罢了。




爸爸看见了她,便走上前来。他的表情里透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别害怕,宝贝。”他说,“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指头的。”


“可是——妈妈呢?”


“在楼上的房间里。现在跟亨利太太去吧。听话。”


“可是——”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正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无数嘶哑可怕的尖叫与咆哮从门外传来,令人寒彻骨髓。爸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亨利!马上带她去地窖!把门锁——”




又是一声巨响。大门轰然开启。门后是无数苍白、毫无生气的面孔:有男有女,又老又少。在那个瞬间,她的目光与他们交错。在门外的黑暗中,她看不见他们褴褛的衣衫,只能看见悬浮在黑色背景之下的脸庞——犹如从墓穴中爬出、渴求鲜血的游魂。




爸爸举起了剑,大声咒骂着什么。可是,门外的幽灵像洪水一般涌入,一眨眼就淹没了他的身影。女佣尖叫起来,却被一只消瘦、肮脏的手扼住了脖子——黄黑色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皮肉。时间仿佛陷入了静止;无数鬼魅般的视线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令她毛骨悚然。




“女巫!”不知是谁尖叫起来,“女巫在那里呀!”


“烧死她!”另一个人叫道。


“抓住她!抓住她!”




不知是谁的手指狠狠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可滑溜溜的丝绸连衣裙却从她的皮肤表面滑开,只留下几道红彤彤的血印。火辣辣地痛。于是,她开始奔逃,一边跑一边呼唤着爸爸和妈妈的名字。她没有跑出太远——更多的手抓住了她。




“挖她的心!”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叫道。


“烧死她!烧死她!”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扼住了她的脖子,把她举到空中。“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像锯木头。“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疼痛在她的每一条肌肉、每一寸皮肤肆虐。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在黑暗笼罩她的视野之际,在脑海的尽头——在那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的地方——她看到了她的城堡。也许,只是也许,大家还在那里等她。或许,就连杰克也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们就站在城堡门口,静候她的归来。




于是,她奋力地伸出手去,伸向隧道的尽头、伸向梦中的避风港。




“是魔法!是魔法!”


“阻止她!拧断她的——”


“让开!让开!”




一个拿着十字架的人形走上前来,大声地怒吼着,以上帝和圣子的名义命令她降服。可是在她眼中、周围嘈杂的人影却是半透明的,像晨雾一般没有一丝实体。蓝天、城堡、鲜花——梦中的世界不断接近,要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半透明的人形纷纷倒下、淡出、消散——撞击。视野倾斜。下坠——




黑暗笼罩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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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久。只知道当前方的黑暗之中出现一线光明的时候,他的双腿已经开始颤抖,双脚也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后绿色的潮水褪去了——可他却不敢转身走入那黑暗之中。于是,他一路向前,向前,直到疼痛像生锈的铁钉一样刺穿自己的筋骨。




然后,一线光明——带着希望。




他拖着脚步走进了一片被残垣断壁围绕的空地。头顶上,一轮耀眼的太阳在蔚蓝的天幕间闪烁。他模糊地记得现在应该是晚上——可他也说不清。然而,此时的他没有闲心关注四周的环境。因为就在前方——在那倒塌的瓦砾与疯长的藤蔓中央——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一个女孩。




他茫然地看着她。她没有微笑、脸庞犹如一幅精致的面具;那不过是一张十几岁女孩的脸,算不上美丽,却也不免惹人怜爱。然而,她天蓝色的双眼中却透露着异样的神态。那不是一双孩子的眼睛——那是两个无底的漩涡,曾经见证了上百年的岁月,如今正牵引着他的心神与步伐。




“你好。”她说。空灵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之中回荡。


“……你好。”他花了老半天才开口。“我——在做梦吗?”


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从她淡淡的唇上闪过。“是的。你在睡觉呢。”


“我该起来了。”他茫然四顾。“——我要回去。回镇上去。”


“你也要走,对不对?”她说,“大家都急着走。但是,你会待几天的,对吧?”


“我——”




他想要推辞。想要告诉女孩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告诉她山里很冷,要是自己在这儿睡着,那是会着凉的——也许还会得要命的风寒。可是,当她迈开脚步,用赤裸、洁白的小脚踩着翠绿的草坪向他走来之际,他却无法拒绝。她看着他张开纤细的双臂,与他四目相对。




“至少,抱抱我吧。”她说。“你不会拒绝的,对吧?”




他当然不会。怀中的触感轻柔、冰冷、仿佛他抱住的不是女孩,而是一尊毫无生气的蜡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真暖和。”她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吻我。在你走之前。”




他照做了。于是,世界被白光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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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失踪的消息到第三天才传遍小镇。起初,没有人愿意去找他。




关于山顶那座城堡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流传已久。有人说,那从前是王家贵族的大宅,住着许多腰缠万贯的老爷太太。可后来,一场可怕的瘟疫席卷而来,让大人和孩子们一睡不醒。于是,城堡和城下的村庄日益荒废,只留下枯藤与废墟。




“疯子才会跑到那里去,”老猎户摇着头,“就连狼和狐狸都不敢往那儿窜。”


“他可不就是疯了么!”铁匠叫道,“一天到晚不好好学手艺,张口就是冒险,冒险!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那我们怎么办?”汤姆大妈说,“总得有人去找他。”


“胡说,”不知是谁嚷嚷起来,“叫我帮傻瓜垫背,我可不去。”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让你去。”


“谁也不会去的。那地方邪门得很,太不吉利了。”


“都是迷信。”


“你说是迷信,那你去不就得了?”




喧哗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平日在酒店里红着脸叫唤的彪形大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外围。母亲们拉着孩子,默默地沿着布满红土的镇道走开,回到了低矮的木屋里。最后,一个留着灰色络腮胡、个子不高的老人站了出来。大家都认识他——镇上的人都叫他“老爷子”。他是这一带年纪最大的猎户,在山上转了一辈子,如今年过花甲,还经常提着猎枪上山。还有人说,他年轻的时候,那座被诅咒的城堡还有人居住——当然,谁也不知道这种说法靠不靠谱。




“我去。”他说,“有人跟我一道吗?”




片刻沉默之后,几个大块头男人涨红着脸走了出来。人们目送着他们走出镇口,消失在树林里。




背着沉重行囊的小伙子在地上留下了一连串深深的脚印。一路上,老人带着大家默默地走着。谁都知道这是前往那座废墟的路——那座早已崩塌的城堡,还有城下死寂的平原。有两个人面色苍白地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老人没有放慢速度,反倒越走越快。




终于,他们到了。




他们要找的人就躺在地上——在一片枯萎的草坪上,脸朝下,背朝上,头朝着一道石砖垒就的拱门。拱门后的城堡早已不复存在——没有一道完整的砖墙、没有一道不曾倒塌的走廊、更没有一朵没有枯萎的花儿。曾经矗立的高塔在不知多少年前被风雨摧垮,只留下厚重的基座,犹如一尊腐朽的墓碑。




老人抢上几步,把小伙子翻了过来。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大家看着地上的人儿苍白、浮肿的脸,便知道他已经死了好些时辰。只不过,那尸体脸上大大的笑容却叫人不免有些费解。




“这是诅咒,”一个男人白着脸,一个劲儿的在胸口划十字。“上帝保佑我们!”


“别丢人现眼了,汉森。”老人摇摇头。“他不过是睡了一觉,冻死在林子里罢了。真可惜,可是在我年轻那会这样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另一个男人狐疑地看看地上的死人,又看看那空空的拱门。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门后宽敞的大厅——那里的地面覆盖着翠绿的藤条,长长的旋转楼梯通向二楼沉重的硬木大门。门后,是一片阴霾的空间。在那不知有多长的走廊的两侧,掩埋于藤蔓中的宝物闪烁着金色与银色的光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穿过黑暗、传入耳中。她听上去有几分像他记忆中的一个女孩——可他又记不清是谁了。她很孤独;她需要他。但是——




他茫然地伸出手去,要推开那不存在的房门。可是,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猛地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




“别过去。”老人平静地说,“你会做噩梦的。”




一行人把小伙子的遗体草草包裹,趁着太阳没有落山的时候,把他搬回了镇上。




尽管小伙子说是要去探险寻宝,可他的行囊却空空如也,出不起在教堂后院里买下一方墓地的三个银币。于是,他和冻死街头的流浪汉们一起,被埋进了郊外的乱葬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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