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爷爷的画》

《爷爷的画》 

By OCEANGREEN

 

爷爷已经很老了,不久以后就会离开这个世界。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只不过没人肯去说破。这不,明天就是爷爷的九十大寿了,爸爸妈妈也在忙东忙西地张罗着为他祝寿——丝毫不曾注意到爷爷脸上那难以言说的表情。 

 

爷爷一直和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爸爸妈妈都是上班族,没时间照顾老人,就给爷爷请了个保姆,却被他老人家给辞退了。 

 

“人年纪大了,自己多做点事儿有好处。”爷爷是这么说的。他是个画家,在国内很有名气,专画动物,尤其是狼。有人说他画的狼就像活的一样,眼睛里闪着灵光,可谓栩栩如生。爷爷说他从小就喜欢狼这种动物,因为狼和其他的野兽不一样。“它从不服输,更不低头。”他说。“我就喜欢它这种精气神儿。” 

 

小时候爷爷也经常画画给我看,可等我上了大学,爷爷就画不动了。要是有谁说画画不是体力活,那他肯定是个外行;爷爷作画的模样我是见过的——拿着画笔,细细地一笔一笔描下去,一条线、一个点、一抹色、慢慢地将画布填满。那时,他的胳膊和双手稳如泰山,能接连画上几个小时也不会哆嗦。小学时我也想学他的样子,就叫爷爷教我画油画。没想到那轻如鹅毛的画笔抓在手中时间一久,竟变得像秤砣一样沉重——我才画了一个小时,手腕就开始发抖,线也画不直了。 

 

爷爷笑了,说画画这事儿是多年的功夫,画得多了,手就不抖了。可惜我却没能坚持下来,才画了几个星期就洗手不干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18岁那年离家去上大学时候的场面。爷爷亲自去机场送我;当时他的精神很好,虽然头发白了一大半,但目光却非常有神,走起路来迈着大步,腰板挺得笔直。一天前他的作品刚刚在市美术馆展出,爷爷的心情也非常不错。他自信地微笑着与我道别,叫我放假经常回家看看,还说等我毕业那天,他一定要画幅画送给我,留作纪念。 

 

那年,爷爷正好87岁。 

 

自那以后,爷爷好像忽然变老了。有人说男人是为了事业而活着的,待事业没落了,他也就老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爷爷的老,似乎是从我大一放暑假那年的一件事开始的。 

 

那次我回家时,发现一向乐呵呵的爷爷呆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爷爷?”我问他。 

 

“哎,小周,你回来啦。”他勉强地笑了笑。“叫你妈做饭吧!” 

 

然后他就转过头去,继续盯着前方发起了呆。过了片刻,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走进画室,把门带上了。 

 

“妈,爷爷这是怎么了?”我悄悄地问妈妈。 

 

妈妈只是摇了摇头,苦笑。“哎,你就别问了,老人家个性强,你问多了他心情不好……” 

 

于是我只好不再多问,只是看着爷爷每天呆呆地关着门画呀,画呀,除了吃饭睡觉从不离开画室。每隔几天,他就会抱着一叠用报纸包好的画儿出门,可不出一个钟头又原样地带了回来,扔到墙角,不再理会。 

 

终于,在暑假即将结束的一天晚上,我实在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问爷爷:“爷爷,你画了好多画呀!” 

 

他笑了。“是啊,是啊。” 

 

“可是爷爷你隔几天就抱着画出去一趟,是要做什么?” 

 

爷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吐了吐舌头,不敢追问。等爷爷默默地吃完了饭,转身走进画室,妈妈才叹了口气,把真相和盘托出。 

 

原来,爷爷再也画不出能被美术馆接受的画儿了。 

 

这也不算奇怪。并不是爷爷没有天赋,而是他年纪大了,手臂没了力气,画画时双手总是发抖,画出来的东西也自然可想而知——连线都画不直,怎么还能画油画呢? 

 

可爷爷就是不服老。他一直画呀画呀,美术馆越是拒绝他,他就越努力。 

 

听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心酸。“那,你和爸爸怎么不劝劝爷爷啊?” 

 

“谁能劝得动他老人家!周儿啊,我和你说,听妈的话,爷爷就是年纪大了,有些不适应,很快就会好的!你千万别和他提这事儿,不能刺激他!懂了吗?”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过了几周,我就返校了。 

 

妈妈说爷爷很快就会适应——可惜她说错了。那年寒假我回家时,爷爷还是这样每天在画室里画呀画呀,只不过现在他也懒得关门了。看着他坐在画布前,我第一次意识到爷爷真的老了!他的手每画一笔,就会微微颤抖;每画几分钟,就要停笔休息一会儿。他的身形比以往消瘦了许多,头上最后的几根青色也变成了纯白色,此前作画时那生龙活虎的劲头荡然无存。 

 

不,这样说也不对。 

 

如果说爷爷全身还有一处能看出他年轻时的风采,那便是眼睛。他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画布,仿佛看穿了那一片空白,看到了自己心中最为理想的画面——只可惜他那老朽的双手早已无法将那脑海中的图像用颜料再现出来。 

 

看到这幅光景,我忽然觉得一阵心酸。“爷爷!” 

 

“哎?”他扭过头来,脖子发出轻轻的咔嗒一声。 

 

“爷爷,休息会儿吧。” 

 

“我不累。” 

 

“爷爷——”我欲言又止。爷孙俩就这么无言地对视了片刻,然后爷爷对我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继续作画。 

 

我忽然意识到说什么都没用。爷爷是不会停下的。他会继续画下去,画到生命终结为止——因为他是个画家,这就是他的事业,是他的命。等到他再也画不下去的那天,他就要走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下意识地回避爷爷。第二年暑假,我在外地打工,说是为了积攒工作经验。那年寒假也是一样。这也许是我推卸责任的方式——因为我不在爷爷身边,所以自然不能阻止他继续画画。 

 

今年暑假我本打算如法炮制,没想到爷爷却打了个电话给我。那就是爷爷九十大寿前一个星期前的事儿。 

 

“小周,回来吧。”他说。“我想让你陪我画幅画。” 

 

“陪您画画?” 

 

“对,就像你小时候那样。我画,你看。” 

 

“爷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可是……这个暑假,我和同学说好了……” 

 

“回来吧!”他的声音中透着无比的迫切。我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我想,也许我就是爷爷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爷爷的画曾经被大家热捧过,但现在却被所有人唾弃。如今他只能从自己的孙儿那里找到自我肯定的理由——至少,我当时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此时此刻,我就坐在客厅的饭桌旁,看着爸妈忙来忙去地筹备爷爷的生日。爷爷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慢慢地抿着一杯绿茶。他的头发比上次又稀疏了不少,老年斑也多了,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 

 

“小周,”他说,“这会忙么?” 

 

“不忙,爷爷您说。” 

 

“来,看我画画吧。”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他走进画室,在画架旁站定。就在爷爷坐下的一瞬间,我感到他身上仿佛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他那蜡黄的面孔忽然有了红晕;他消瘦的双手不再颤抖;就连微驼的腰板好像也挺直了。他拿起画笔,涂下第一根线条。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这样画画。 

 

不是像以往那样慢慢地,细细地画,而是用粗犷的笔法去涂,去泼,去勾,手紧紧地捏着笔杆,捏得指尖发白。墨水溅到了爷爷的睡衣上,可他一点也不在乎。我看得入了迷。这真的是我记忆中那个苍老、无力的爷爷吗?难道是我看错了——难道爷爷真的还有作画的余力? 

 

终于,爷爷停下了。呈现在白纸上的是一匹雄壮威武的灰狼。它正从辽阔的草原上飞身跃起,仿佛要用利爪勾下天上的明月。多么漂亮的画儿!我简直要为爷爷鼓掌叫好!可是—— 

 

“爷爷,这狼为什么没画瞳孔?” 

 

爷爷笑了。“这就画。”他拿起笔,又顿了一下。“谢谢你,小周。” 

 

我有点糊涂了。“啊?额,不谢,爷爷。” 

 

爷爷笑了。那一刻,他的双眼中挥发出异样的神采,仿佛看到了天国的美景。他首先拿起黄色的画笔——那是狼的瞳色;可接下来,他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换上了深褐色。 

 

与他自己的眼睛一样。 

 

画笔在爷爷手中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按,一旋,一抖,一点。画纸上的狼王有了一双和爷爷一样神采飞扬,炯炯有神的眼睛。那是多么出神入化的画技!简直就像画布变成了一面镜子,把爷爷那一刻的眼神一分不差地映在了画上一样。 

 

我抬起头来,想要恭喜爷爷,却突然发现情况有点不对。 

 

爷爷呆呆地看着刚刚画完的画儿,双眼像一对玻璃珠似地一动不动。紧接着他就这么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我大声惊叫起来,引来了在厨房忙碌的爸妈。几分钟以后,妈妈拨通了120 ,家里也乱成一团。不久以后,救护车赶来了,我们都出去迎医生进屋。医生摸摸爷爷的脉搏,站起身摇了摇头——人已经走了。 

 

爸爸当场嚎啕大哭,妈妈也抱着他哭成了泪人儿;而我却呆呆地站在爷爷的画架前,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因为爷爷的死,而是因为就在大家忙碌、混乱之际,爷爷死前所画的那张灰狼图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张白纸。飞溅在爷爷睡衣上的墨点还在,桌上的墨痕也照旧,可图中的狼王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我告诉妈妈爸爸说爷爷刚才画了一幅画,却没人信我,因为他们都没有看到。可我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那些墨痕还在。 

 

爷爷被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他们说,下周二就会为爷爷举办葬礼——正是我返校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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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只好爬起身来,摸黑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 

 

在对面房屋的屋顶上,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起初我还以为那是条大狗,可狗的耳朵没那么尖,身子的曲线也没有那么漂亮。那是一头狼——一头威武雄壮的灰狼。 

 

我一时愣住了——城里怎么会有狼呢? 

 

只见那灰狼悠闲地在屋顶上踱步,一身柔滑的皮毛泛出丝丝银光。它仰起头来,月光照进了它的眼,于是我发现它的瞳孔是深褐色的。 

 

它忽然飞身跃起,仿佛要用利爪勾下天上的明月——然后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我想起了爷爷说过的关于狼的话,又想起了爷爷最后一次作画时的神态,觉得内心不知为何变得平静起来。 

 

“爷爷,别了。”我这么说着,拉上窗帘,钻回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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