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原创(重发)】《龙与宝藏》

BY OCEANGREEN



1、斯科特的战利品

 

在攀登史墨山之前,斯科特·费雪还从未见过活着的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巨龙这个物种一无所知。像这个国度其它小有名气的猎手们一样,他研读过无数关于龙的文献与手稿,知晓所有从龙穴中寻获宝藏的幸运儿的故事。他知道玛丽一世曾将骑士们屠龙得来的宝物藏入银匣、随身携带,从此一举登上权力的巅峰;而当人称圣乔治再世的勃艮第勋爵手捧装有龙巢至宝的金盒出现时,就连高高在上的主教也要向他脱帽致敬。在过去的200年间,渴望荣耀和财富的猎手们带着铁钩、火枪与特制的捕兽网扫遍了女王治下的每一寸国土,可真正捕获巨龙、从龙巢中得到宝物的人却不过一掌之数。大多数人踏遍了整个岛国,花光了手头的积蓄,到头来却连一片龙鳞也没有见到;而那些有幸邂逅巨龙的人多半也只是远远地看到从空中掠过的龙影,或是在月夜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龙吟。

 

当位于东郡的史墨山上出现了一条活龙的说法最早传开的时候,起初并没有人相信——而斯科特也不例外。毕竟,此地毗邻好几位领主老爷的产业,平日也有不少行商来往,并不像是珍禽异兽出没的场所。可随着愈来愈多的人看见从月下飞过的黑影、听到在山谷间回荡的龙鸣,关于龙的传说似乎变得愈发真实。直到上山砍柴的农夫们在山坡上看到了巨大的四趾爪印,而农场与驿站也纷纷开始加固围栏之际,斯科特才意识到自己等待了大半辈子的机会或许已经近在眼前。

 

他在黄昏时分乘坐马车来到了距离史墨山最近的小镇,在镇头的客栈下榻。那天傍晚,他一面在角落的木桌旁喝着苦涩的麦酒,一面聆听四周人们的对话。在不算宽敞的酒馆中,七八个头戴旧草帽、身穿麻布衫的农夫与牧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饭桌旁,神情紧张地交头接耳,低声讲述着真假莫辨的故事。零星的字眼穿过嘈杂的人声,飘入斯科特的耳中:龙,高山,脚印,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吼。他悄悄地将视线从一张张桌子上扫过,寻找与自己一样独行的外乡人——寻找潜在的竞争对手。一晚上下来,他喝了四五杯酒,不知听到了多少捕风捉影的传言,却并未看到可疑的对象。

 

显然,他的动作比同行们更快。但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其他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采取行动;或许他们此时就在连夜赶来的路上。

 

经过一夜整备,斯科特在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时离开客栈,踏上了旅途。当他身披厚厚的亚麻斗篷、步履匆匆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之际,他把随身携带的猎刀和行头都藏进了背包,以免引人注目。在转过几个街角之后,他来到了镇口高大的木门与岗哨面前。手提火枪的警卫叫住了他,板着脸问他这么一大早的要去哪里。

 

“趁着早上出去转转。”他拍了拍身后的背囊。“我昨天刚到镇上,听说这一带的空气特别新鲜。”

“现在出去乱逛可不安全。你也听说过山上的龙了,对不对?”

“知道。我就在周围走两步,很快就回来。”

“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必要最好不要出去。你背包里是什么?”

“我的行李。东西不多,带在身上安心点。”

“打开让我看看。“

 

斯科特面带微笑地解下背囊,拉开封口,露出袋内的衣服和干粮。当然,藏在夹层里的武器是不会暴露的;部分过于笨重显眼的装备被拆成了一堆便于组装的零件、被针脚缝合在帆布内侧,若非用手仔细触摸极难发现。自从女王登基以来,许多山林都被各地的领主老爷们划做了私家产业,哪怕是打上一只兔子也得交好几个银币的税金;这样一来,猎人们也不得不学习几手暗度陈仓的把戏,这才能靠本来就无甚利润可图的狩猎生意糊口。警卫上前两步,低头查看背包里的内容。

 

“可以了。去吧,注意安全。别忘了天黑前回来。”他点了点头。

“当然。谢谢。”

 

温斯顿离开镇门,沿着地图上标注的小径一路走到史墨山脚下。在确认四下安全之后,他在山麓旁的一片空地上坐下,将背囊内的武器一一取出,装配妥当。当他开始攀登之际,太阳才刚刚升到远方的群山上方;假如一切顺利的话,他完全有可能在夜幕降临之前凯旋归来。

 

上山的路途倒是比斯科特预想得轻松许多。虽然他随身携带着沉重的行头,斗篷下用于防身的铁制甲片也不算轻便,但平缓的山坡并未给他带来太多麻烦。一路上,他睁大眼睛,仔细搜寻草丛与灌木间可能出现的兽迹,却一无所获。有那么一阵子,他不禁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或许并未出错——所谓史墨山的巨龙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传说,就像乡村故事里的吸血鬼与幽灵。可就在他跨过一道陡峭的岩架、接近山顶的时候,悠长而响亮的兽吟声忽然传入耳中。斯科特稍稍一愣,旋即感到心跳加速。他加快脚步,朝山巅前进。

 

待他来到那片铺满沙砾与卵石的盆地边缘,太阳已经爬到了天空中央。明媚的阳光洒向大地,将盆地底部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从遍地嶙峋的怪石,到由粘土与碎石构成的碗状巢穴,再到在巢穴旁踱步的生物。

 

斯科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到茂密的灌木丛后方,隐蔽身形。他一面用手掌按住心口,强压住狂跳的心脏,一面透过黄绿色的枝叶向下俯瞰。就在距离他不足十码的地方,一头比成年黄牛稍大的动物正忙于筑巢。它覆盖着金红色鳞片的身躯与四肢像猎豹一般精悍修长,迈步的姿态活像一只特大号的家猫。只见它一次又一次地弯下天鹅般的长颈,用狭长的龙颚衔起散落在地的石块,镶嵌在逐渐成型的粘土巢穴之上。一对宽大的朱红色肉翼折叠在它的背后,看上去就像是有人为它披上了一席斗篷。

 

龙。

 

斯科特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百里挑一的幸运者。也许,数十年之后,当他与儿孙们一起围坐在壁炉边时,还能向他们讲述与巨龙狭路相逢的往事。但今天他的目标自然不止于日后吹嘘的谈资;此时此刻,他一面睁大双眼、小心翼翼地扫视着盆地的每一个角落,一面拼命回忆自己所读过的种种关于宝藏的描述。可惜的是,任凭斯科特如何伸长脖颈,他还是看不清龙巢内部的情况——因为在土巢前来回转悠的巨龙遮挡了他的视线,而碗状的巢体也比乍看上去更深。至于宝藏的模样,唯一可供参考的便是游吟诗人们所传唱的歌谣;可每一首诗歌中给出的描写都大相径庭,而真正持有宝藏的人们则向来对宝贝的真面目守口如瓶。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斯科特就这样趴伏在地,死死地注视着盆地底部,连大气也不敢出。幸运的是,巨龙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它继续在巢穴边忙碌,将一颗颗卵石、一根根树枝嵌入柔软的粘土。斯科特慢慢地解开背囊,取出不久前在山脚下组装完毕的铁弩。末端沾满黑紫色印迹的弩箭早已事先架好,只待猎手解开固定扳机的铁扣、瞄准射击。与以往狩猎时不同,这一回他并没有选择火枪,因为许多关于屠龙的记载都提及巨龙坚硬的鳞片足以抵消球形铅弹的损伤。当然,哪怕是弩箭也未必能够一击致命;因此他必须等待时机,尽可能命中柔弱的龙颈或腹部。

 

万一这也不成,他还准备了最终的手段——只不过会有点儿危险罢了。

 

又过了一会儿,巨龙终于停止了忙碌。只见它展开翅膀、抖了抖身子,把脑袋伸进土巢。斯科特屏住呼吸,将弩箭架在面前,伸手拨开铁扣。此时,猎物的整个头部都埋进了碗状的巢体当中,自然不可能对来自身后的袭击有所反应。就在他将箭头对准巨龙白色的咽喉,准备扣动扳机之际,垂下的龙首忽然再次抬起,双颚间还叼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斯科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跨过区区10码的距离,他清晰地看到了龙口中的物体。那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正方形盒子,银色的金属盒体光滑如镜;哪怕是被衔在锋利的龙齿之间,阳光依旧在它的表面折射出了五颜六色的光晕,犹如一道环形的彩虹。巨龙张开嘴巴、让盒子轻轻地落在地上,然后便伏下身来,盯着眼前的小玩意儿发起了呆。它的后背稍稍隆起,长鞭似的尾巴在身后不紧不慢地摆动着,看上去活像一只看到了玩具的狗儿。

 

斯科特还记得:据史书记载,当一位好奇的学者向勃艮第勋爵问起宝藏时,勋爵只是笑着告诉对方:只要亲眼看到宝藏,哪怕你从未听说过它是什么,也一定能一眼认出它来。当初,他还觉得勋爵阁下未免有些故弄玄虚;直到他真正见到了活着的巨龙,看到了它从巢穴中叼出的物体,才意识到此言其实不虚。虽说他意识中理性的一面还在脑海深处嘀嘀咕咕,说现在要下结论未免为时过早,可他的直觉却早已得出了答案。说到底,有些事向来不需要解释,恰如太阳东升西落,天气夏暖冬凉;在那个瞬间,斯科特坚信自己所见之物正是传说中的宝藏,就像他知道自己的姓名与年龄一般。

 

他努力克制着冲上前去,夺下宝物的冲动,却无法让握住铁弩的手指停止颤抖。长长的箭杆拨动了周围的灌木,枝叶窸窣作响。趴伏在地的巨龙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发出噪音的方向,一对金红色的竖瞳恰好与手持弩箭的猎手四目相对。斯科特心头一紧,随即扣动扳机。锋利的长箭呼啸着划破空气,插在了猎物的后腿外侧。

 

——射偏了。

 

在巨龙怒吼着张开翅膀,从咽喉深处喷出滚滚烟火的那一刻,斯科特想到了逃走;可那闪闪发光的宝物却像磁铁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无法转身离去。一道明亮的火蛇从龙口中激射而出,朝他迎面扑来。他扔下沉甸甸的铁弩,就地一滚,顺势从腰间抽出备用的猎刀。热浪挟着燃烧的树叶和火星从他身后涌过,点燃了他的衣袖;可还没等他拍灭舔舐布料的火苗,巨龙便飞身跃起,登上了盆地的边缘。斯科特将猎刀举在面前,一面左右挥舞、一面慢慢地后退。眼看着巨大的龙爪高高举起,他放弃了趁机刺瞎龙眼的想法,转身跑向背后的山坡。龙爪呼啸而下,匕首般锋利的爪尖从他的后背划过,将他击倒在地;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

 

有那么一会儿,斯科特闭紧双眼,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也许是他错估了毒药的剂量,或是箭头上像干糖浆一样粘手的黑紫色药渍早已在上山途中失去了效力。好在多年积累的经验并没有辜负他;本应将他撕成两半的龙牙与龙爪并未袭来。待他睁眼查看的时候,金红色的巨兽正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开。它金黄色的眼睛慢慢地闭上、又睁开、再闭上,像是困极了的人拼命保持清醒。没过多久,它粗壮的四肢哆嗦着弯了下去,硕大的脑袋也有气无力地垂到了地上,不再动弹。粘稠的紫黑色液体从它的嘴角与伤口渗出,在地面上汇成一滩逐渐扩散的水洼。

 

斯科特吃力地爬起身来,向自己的猎物走去。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本应非常简单——掀开龙颈下的鳞片,用刀刃划开柔软的咽喉,然后将宝藏收入囊中;可背后的剧痛却一阵阵地向他袭来,让他四肢无力,连刀柄都拿不稳。就在他好不容易拖着步子走到了巨龙身边,正要伸手触碰龙颚的那一刻,原先闭合的龙眼忽然睁开了一条缝儿。斯科特惊叫一声,失去了平衡。他再次跌倒在地,手忙脚乱地与复苏的猛兽拉开距离。一人一龙就这样趴在山顶的盆地边缘,四目相对;巨龙的双眼虽说半睁半闭,可那爬满血丝的金瞳中却仿佛燃烧着滚滚怒火,一心要把敢于袭击自己的入侵者撕成碎片。斯科特咬紧牙关,试图鼓起勇气、在药物失效之前靠近猎物;可那对灼热的龙瞳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决心化为灰烬。

 

终于,他放弃了。

 

在巨龙愤怒的目光之下,猎人狼狈地爬下了盆地,像在黑夜溜进城堡的小偷一样用颤抖的手指将掉落在地的至宝塞进背囊,然后迈着踉跄的步伐落荒而逃。他跑呀,跑呀,一直从山顶跑到山脚下,跑到后背被汗水与血水浸透为止。然后,他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头上,一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面拉开行囊,取出那小小的宝盒。说来奇怪——纵然此时他的双手沾满了泥水、沙土和血污,盒体却依旧一尘不染,仿佛一切污秽都与它无缘。令他意外的是,盒子并没有上锁。

 

在盒盖开启的一瞬间,斯科特明白了一切。他知道了为什么曾经的勇士们拒绝向旁人透露宝物的秘密,也知道了为什么多年以来得到宝藏的人总能飞黄腾达、登上高峰。他跪倒在地,抱着小小的盒子又哭又笑,直到嘴角开裂,喉咙疼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离开——离开史墨山,离开这座小镇,逃到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他没能杀死巨龙;而在历史上,哪怕龙巢的主人已死,距离龙巢最近的村镇也难免一场腥风血雨。虽说无法抑制的狂喜像烈酒一般令他如痴如醉,可他终究不会忘记无数手稿与书籍上所描述过的画面——玛丽一世骑着骏马,独自一人离开熊熊燃烧的村庄,踏上成为一方巾帼的征途;勃艮第勋爵浑身是血地走出被烈焰吞噬的庄园,踏着家奴们的尸首前往国都,参加为屠龙勇者准备的盛宴。有句老话说得好:巨龙绝不会忘记仇人的面貌;就算将龙杀死,也只能拖延灾难袭来的时间。

 

天快要黑了。如果他动作够快,也许还能赶得上在驿站关门之前租到一辆马车。他或许不得不绕个远路,翻过围墙进镇——因为要是他穿着带血的衣服通过岗哨,没准会被警卫拦住盘查搜身,生出事端。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2,艾比的疑心

艾比·布兰顿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相反,作为一名独自经营客栈的女性,她敏锐的观察力为她免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渐渐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从一位顾客的衣着和举止推断他的身份与性格。若是有好事之徒前来住店,她便假称店里没有房间,再客客气气地给对方倒上一杯麦酒,送他离开;假如来人是个浑身酒气的酒鬼,她便劝他多喝点热汤和甜牛奶,配上几块香喷喷的烤面包。

 

要不是巨龙的消息切断了来自镇外的客源——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接待那位外乡人。

 

她最早听说关于龙的故事是在几周之前;当时,小小的饭厅里像往常一样坐满了身披斗篷的商人与车夫,而二楼的七间客房也悉数客满。她坐在吧台后,一面用抹布擦拭酒杯、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外乡客们讲述种种捕风捉影的传言,只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毫无瓜葛。直到几天之后,当驿站老板们纷纷宣布天黑之后不再出车、滞留小镇的商贩们也先后逃离之际,她才意识到一个或许纯属空穴来风的故事能够给一座城镇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

 

她还记得,那位外乡人是在黄昏时分来到客栈的;当时,一楼的饭厅中只有几个来吃晚餐的农夫与牧人。这些都是镇上的居民,自然不会在距离住处不足百步的客栈下榻,更不会在一顿平凡的便饭上开销超过3枚铜币。艾比看着那人径直向吧台走来,一双沾满泥泞的皮靴把脚下的地板踩得咚咚直响。

 

“一壶麦酒,要热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钱币,扔在桌上。

“好的。要来点吃的吗,先生?”

“你有什么?”

“什么都有,先生。肉干、热汤、还有面包。”

“给我点肉干。”

 

她一面将冒着热气的麦酒从锡壶倒入木杯,一面悄悄地打量着眼前的客人、暗自揣测他的来历。那是一个面容粗犷的中年人,生着一头乱糟糟的棕发,脖颈与面颊上还留有几道淡粉色的伤疤。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地人,因为没有谁会背着行李光顾自家镇上的客栈。当他接过装满麦酒的木杯时,他手上那双镶满铁片的厚皮手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记得自己上一回看到这样的手套还是在进城采购香料的时候——而佩戴手套的人则是两位身披锁甲,在城门两侧站岗的士兵。

 

“您要来点吃的吗?我这儿有刚熬好的土豆汤,热乎的。”

“不用。”他摇了摇头,端着酒杯转身走开。艾比注视着他的背影,看到了从斗篷下露出的刀鞘。

 

一位远道而来,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

 

在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外乡人静静地坐在酒馆的角落,时不时地抿上一口麦酒,咀嚼几片肉干。艾比端着托盘穿行于一张张餐桌之间,不时地朝着他所坐的地方瞄上一眼,生怕他闹出什么乱子。有好几次,她看到他抬起头来、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每当他将手搭上腰间的刀鞘、或是解开背囊的扣带,她的心跳总会莫名加速。幸运的是,她所担心的事终究没有发生。

 

终于,当教堂的大钟敲响9声、饮酒作乐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之际,孤零零地喝了一晚上闷酒的外乡人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吧台前。

 

“我要住下。给我找间安静些的屋子。”他说着,在艾比面前排出四枚银币。

“对不起,我们——”

 

艾比的话没有说完。她本想说店里没有空房间——这样一来,眼前的不速之客就会带着他的铁手套和短刀离开客栈,去别处下榻;至于他接下来会惹出什么麻烦,自然也就与她无关了。但在灯光下闪烁的银币却像磁铁一般吸引着她的目光,让她想起过去几周来空空如也的客房。也许再过一周,她就得去城里赶集,购买酒水和食物;万一到那时这场关于巨龙的风波仍未结束,镇上的驿站便会额外收取1成的费用,作为特殊时期的保险费。这意味着她可能不得不动用藏在枕下的钱袋:她的养老储蓄。

 

“当然,”她麻利地拉开抽屉,取出沉甸甸的钥匙环。“请跟我来。”

 

两人提着昏黄的油灯,登上吱呀作响的木制台阶,来到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外。外乡人一言不发地接过钥匙,塞进口袋。

 

“天亮前别来打扰我。”他说。

“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随时——”

 

对方似乎对她想说的话并不感兴趣。他转身走进房门,顺手将门带死。门锁扣紧的咔嗒声传入耳中,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回到卧室之后,艾比换下沾满油污的围兜,取出水杯和药袋。她用木勺把袋中晒干的曼陀罗花瓣碾碎,就着热水将苦涩的粉末一饮而尽。草药足以缓解她多年来的失眠,却无法驱散纠缠不休的梦魇。在她的梦中,外乡人死在了房间里,浑身是血。警卫们将她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要拉她去见官。

 

待她从梦中惊醒,天色早已大亮。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口照入小小的卧室,将空气中起舞的棉絮与尘埃化为金色的飞萤。当她匆匆换上围兜、提着拖把和水桶来到二楼的时候,走廊尽头的客房早已空无一人。室内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就连麻布被单也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打满补丁的枕头下面。一眼望去,除了地板上发黑的鞋印之外,整个客房似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人入住的迹象。艾比在屋里转来转去,寻找客人留下的纸条之类,却一无所获。

 

也许他走了,她想:带着他危险的行头离开了客栈,去给别人找麻烦去了。

 

白昼的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眨眼功夫就到了中午。艾比心不在焉地忙碌着,一会儿在厨房里擦洗碗碟,一会儿拿着拖把清理餐厅的地板。每当大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总要抬起头来,只当是那外乡人外出归来;可每一次,门外的人儿都只是匆匆经过,而紧闭的大门也纹丝不动。太阳在不知不觉间爬过了天空中央,又向西缓缓下沉,将半边天空染成了金红色。随着晚餐时间的客人们接踵而至,她端着肉干和浓汤在弥漫着汗水、酒精与烟草气息的餐厅中忙个不停,很快就把外乡人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直到晚餐的客人们纷纷离去,而艾比也开始收拾餐厅、准备打烊的时候,外乡人才姗姗来迟。当他推开木门、踉跄着跨过门槛的时候,艾比差点儿没能认出他来——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尘土,斗篷和衣袖也被撕破了好几条大口子,露出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只见他把又大又重的背囊紧紧地抱在怀中、佝偻着身子走到一张餐桌旁坐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有那么一会儿,艾比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应该赶紧上前帮忙,还是立即出门通知卫兵。最后,率先打破沉默的并不是她,而是遍体鳞伤的外乡人。

 

“酒。”他的声音嘶哑无比,活像用生锈的铁片摩擦木屑。“给我酒。”

 

艾比匆匆地跑到吧台后,倒出一杯麦酒、送到桌边。她看着外乡人一手护住怀中的包裹,一手接过酒杯,咕嘟咕嘟地把酒灌进嘴里。液体沿着他的下巴汩汩流淌,在他脏兮兮的衬衫表面留下一大片暗色的水痕。在一杯喝完之后,他又要了第二杯、第三杯。

 

“我要出镇。”他说。“去驿站给我叫辆马车——钱不是问题。”

“天这么晚,驿站已经不开车了,先生。”

“告诉他们我有急事。”

“不是这个问题,先生。您不知道,咱们这儿的驿站天黑后不出车。”

“为什么?”

“因为龙。您懂的。”

“去他奶奶的。”

 

外乡人咬着牙骂了一句,又往脚边呸了一声。借着油灯跳跃的光线,艾比看到了落在地板上的暗红色污点,犹如一团干透的红果酱。显然,她的客人伤得不轻;但一位伤员为何要在深夜出镇呢?

 

“您看上去不太好,先生。如果您需要医生,这镇上就有大夫。她的诊所没有挂牌,可我知道地方。“

“用不着。告诉我,你知道镇上有几家驿站吗?地址呢?“

“知道,先生。但我还是觉得您需要医——“

 

外乡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发言。艾比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拉开背囊,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装在袋内的某样东西;虽说她没能看清它的模样,可油灯跃动的火苗却在它的表面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犹如一颗在视野中闪烁的明星。那诱人的光晕让她不禁想起了领主老爷们的指环与耳坠——每当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穿过集市之际,这些镶满宝石的饰物总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外乡人背囊里的物体却绝非只有指甲盖儿大小的珠宝;她估计它至少也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或许还不止。

 

她眨了眨眼,本能地向前迈步,想要再多看一眼。可就在下一秒,外乡人却忽然将背囊扣死,紧紧地拥入怀中。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她,盯得她心里直发毛。

 

“你在看什么?“

“什——不,没看什么,先生。“

“不是你的东西就别惦记。“外乡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诺,这个你拿着。“

 

她伸出手来,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包裹。金属碰撞的声音从包裹内传来,叮当作响。

 

“这里有30个银币。”外乡人说,“你带了它,把每家驿站都问一遍;要是有人愿意出车,就给他20个银币;剩下的全都归你。”

“要是没有——”

“要是驿站不出车,你就给我挨家挨户地问——一匹马15个银币。还有问题吗?“

“明——明白了,先生。”

“那就快去。我腿疼得走不动路,就在这里等你。”

“那医——“

“够了,快去!“

 

当艾比匆匆地提着包裹离开客栈时,她的大脑拼命运转,试图为自己所见的一切找出合乎常理的解释。此时此刻,一位身负武器、浑身是伤的可疑人士正端坐于她的厅堂之上;他随身携带极其贵重的宝物、急于在天亮前出镇。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最有可能的结论似乎只有一个:她的客人是一名打家劫舍的匪徒,刚刚从被害者手中夺取了财物,企图在罪行败露之前逃之夭夭。显然,她现在应该立即通知警卫,趁对方不备将他一举拿下。

 

当然,万一他真的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虫——警卫们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为他找到一辆出镇的马车,没准还能为他免去路费。

 

想到这里,她迈开步子,向镇门外的岗哨走去。天色已晚,漆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排列在道路两侧的树木与建筑物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让人背脊发凉。她每前进一步,双腿就觉得愈发沉重,在脑海中打转的问题也愈来愈多。直到她穿过第三个街角,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犹豫的原因——她想知道背囊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个想法听起来可笑至极。她知道自己绝非愿意为了金钱铤而走险的人,也知道那背囊中的物品十有八九是从某位可怜的商人手中抢夺而来的赃物。可人类的好奇心就是这样难以抑制;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她就意识到这一定是某种难得一见的珍宝,绝非像她这样的平头百姓所能接触之物。她想走近一点儿,多看几眼,甚至亲手摸一摸它——哪怕无法将它据为己有。

 

她停下脚步,站在墙壁与房屋的阴影当中,一面遥望着几百码外岗哨的灯光、一面努力思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自以为找到了完美的办法。

 

待她回到客栈,客人还坐在酒馆里,不耐烦地跺着脚。沉重的背囊——还有背囊里神秘的物品——就抱在他的怀中。

 

“去得太久了。你找到车了?”

“找到了,先生。他们正在准备,过一会就到。”

“过一会!还得等多久?”

“我想他们马上就会到了,先生。您看起来有些累了,要再来一杯酒吗?”

 

有那么一瞬间,外乡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艾比的心跳开始骤然加速。她用双手捏紧裙角,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保持微笑。

 

——如果他拒绝,我就先等上一会儿,然后借口说出去看看马车来没来,跑出去叫警卫。

 

但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外乡人长出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行。那就来吧。”

“好极了,先生。酒窖里还有点儿上好的威士忌。”

“嗯。”

 

艾比匆匆地跑回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木勺粗粗地压碎花瓣,而是用石臼把一大把干花碾成了粉末。泛着泡沫的烈酒冲进特大号的水杯,掩盖了草药淡淡的苦味。她把杯子放在托盘上,又在盘子里扔下几把用盐巴腌制的肉干,这才端着杯盏回到酒馆。

 

“请用,先生。”她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到桌上。

 

外乡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抓起一把肉干扔进嘴里,又灌了一大口酒,把食物咽入腹中。杯中的酒液眼看着见了底,艾比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门眼。客人打了个饱嗝,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

 

“话说,马车怎么还没——”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皱紧了眉头,伸手抓住自己的喉咙。艾比本能地后退两步,生怕他察觉出什么异样。外乡人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注视着她,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这天杀的婊子。”这就是他扑倒在桌上之前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艾比踮着脚走上前去,仔细端详对方的模样、又壮起胆子摇了摇他的胳膊。在确定他已经睡着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取下他怀中的包裹,放在桌上。在她拉开带扣的那一刻,她自以为很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看清包里的东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然后乖乖地把包拉好,直奔岗哨。她自认有充分的理由麻烦警卫先生:一个浑身是血、携带凶器的怪人走进了她的客栈,凶神恶煞地要求她在深夜送他出镇。也许她还可以稍微添油加醋那么一点儿,以免引火烧身。

 

她当然不会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就去呼叫警卫。

 

她这样想着,把包裹里的物品拿了出来。与她预想的不同,那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个表面光滑如镜的小盒子。艾比深吸了一口气,揭开盒盖。在看到盒内物品的瞬间,她忘记了客栈、忘记了躺倒在自己身边的外乡人,也忘记了自己打算拿来应付警卫先生们的说辞。与眼前的东西相比,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她既想哭、又想笑——哭的是自己十几年来的辛苦劳作居然如此可悲,笑的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要把那耀眼的圣物从盒中取出。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接触目标的时候,一只脏兮兮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愕然地看向一旁,恰好与外乡人血红的双眼四目相对。当他咬紧渗血的牙齿,将她拖向自己时,艾比的本能先于大脑采取了行动。她摸到了桌上的餐刀,一面高声尖叫、一面瞄准他的脖子狠狠地扎了下去。

 

3,温斯顿的奇遇

对于温斯顿·雷德菲尔来说,能在这座小镇当上警卫可谓是一桩难得的缘分。

 

就在两年以前,他还是一个来自隔壁村落的穷小子,背着沉重的麻袋穿过旷野,只为寻得一份种田以外的差事。他寻遍了镇上的每一家铁匠铺和驿站,可没人愿意收留一个毫无经验可言的愣头青。终于,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镇门外一纸招聘警卫的榜单吸引了他的目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份既无聊、又贫瘠的苦差——工作内容无非就是日夜站岗、盘问进出镇的人员,而每周的薪水也只有可怜的3个银币。但温斯顿知道这恐怕是最适合自己不过的职业:毕竟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最大的追求也不过是平平安安地干到退休的那一天。

 

在过去的两年中,温斯顿自认为还算称职。大多数时候,他只需照章办事、便能胜任手头的差事;万一遇上了需要灵活处理的事项,他便去请教自己唯一的同僚。威廉·戈尔曼比温斯顿年长、懂得也更多。温斯顿还记得自己头一天上班时,曾问过他火枪的弹匣到底要怎么打开;而他的回答也令人印象深刻:

 

“要是你连枪都不会用,为什么要到这来混饭吃?”

“可我真的不会呀。”

“妈的。”

 

自那以后,每当温斯顿向他提问时,这位留着络腮胡徐的老警卫总会骤紧眉头、一脸嫌弃,那眼神仿佛看到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当然,温斯顿并不在意:既然自己的同僚更有能力,多少有那么点儿优越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起初,巨龙的传说并未影响他的工作;事实上,进出镇门的人数减少反倒让警卫的差事轻松了许多。当传言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也曾紧张兮兮地握紧枪杆,从岗哨眺望镇外的树林,生怕身披鳞甲的怪兽闯进镇门。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凶猛的巨龙终究也没有现身;每当窸窣声在耳边响起,从草丛与灌木间探出脑袋的也不是喷火的怪兽,而是毛茸茸的野兔和尖嘴猴腮的赤狐。他还记得,当他忧心忡忡地向威廉提起巨龙时,后者正坐在长凳上、专心致志地擦拭火枪,连头也不抬。

 

“哪里有什么龙。酒馆里的故事可多了去了,前年是吸血鬼,去年还有僵尸。要是你少琢磨点这些有的没的、多学点儿本事,没准早就调到城里去了。”

“我不想去城里,威廉。我去了那儿又能干什么呢?”

“随便你。”

 

于是,温斯顿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日常当中。可俗话说得好——越是放松警惕的时候,就越容易发生意外。对他来说,这个意外或许就是那天早上进镇的外乡客。

 

当那外乡人身披厚厚的墨绿色斗篷、背着行囊向镇门走来时,温斯顿一眼就看出他不是镇上的居民——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早已熟悉了每一位街坊的面孔。自从关于巨龙的传说蔓延开来,曾经来往于驿站与酒馆的行商们便争相逃离,镇上也难得再看到外地人的身影。

 

他像往常一样板起脸来、走下岗哨,问对方有何贵干。

 

“趁着早上出去转转。我昨天刚到镇上,听说这一带的空气特别新鲜。”

 

温斯顿看了看那人背后沉甸甸的行李,心想一个出镇散步的人绝不会把这么多东西带在身上。据他所知,在过去的一天里镇上倒是没有哪家遭过贼;即使如此,规矩就是规矩;手册上说得明明白白,但凡进出镇者有可疑之处,警卫务必搜查行李,不得大意。

 

“现在出去乱逛可不安全。你也听说过山上的龙了,对不对?”

“知道。我就在周围走两步,很快就回来。”

“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必要最好不要出去。你背包里是什么?”

“我的行李。东西不多,带在身上安心点。”

“打开让我看看。“

 

陌生人微笑着取下行囊,麻利地拉开了带扣。囊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脏兮兮的外套和马甲、一根木棍,还有几块看上去比砖头还硬的干面包。哪怕是最贫穷的梁上君子也不会对这堆鸡毛蒜皮产生兴趣。经过一番仔细端详、确定包内没有可疑物品之后,温斯顿朝对方点了点头。

 

“可以了。去吧,注意安全。别忘了天黑前回来。”

“当然。谢谢。”

 

当陌生人沿着出镇的小路逐渐远去之际,温斯顿目送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有些紧张过度、想得太多。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太阳先是爬上天空中央、又一路西沉;直到天色渐暗、一轮月牙挂上天边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那个本应在六七个小时之前散步归来的外乡客至今仍未出现。在白班的最后一个钟头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目光投向镇外,期待着看到从远方接近的人影;但他所等待的人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出现。

 

不出所料,当他向前来换班的威廉提及此事,请他注意一下某位可能在夜间归来的旅人时,对方的不耐烦溢于言表。

 

“一个外地人早上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呢?”

“所以我有点儿担心。”

“人家怎么就非得回来了?他本来就不是镇上的人,没准脑袋一热直接走路进城去了。”

 

——如果温斯顿没有记错的话,这座镇子与距离最近的城堡之间隔着足足好几英里的路程,而且沿途尽是旷野与荒山。不过,要是脚力好的话倒也不是走不了。

 

“的确有可能。”

“也就是最近外人少了点,不然你早把他给忘了。行了,我给你看着点。“

“谢谢。那我走了。”

“要是你干活儿上点心,没准早就提拔到别处去了,温斯顿。”

 

仔细想来,威廉自己似乎也在镇上干了一辈子;不过温斯顿向来不是爱抬杠的人,也不在意一丁点儿半开玩笑的挖苦。就这样,两人挥手道别——一位站上岗哨;而另一位则扛起火枪,转身踏上回家的归途。

 

——要不是艾比·布兰登在这个节骨眼上登场,那晚本应一切如常。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的街道尽头出现,跌跌撞撞地朝镇门跑来。尽管温斯顿认识艾比——镇上唯一的酒馆兼客栈的老板娘,平时还经常光顾她小小的客栈,可那晚她的模样却有些不大寻常。随着她越走越近,他逐渐看清了她发白的脸色与略带踉跄的步伐、还有她抱在怀中的某样东西。月光照在那物体的表面,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在昏暗的环境当中格外显眼。出于好奇,温斯顿眯起双眼,仔细观察。那似乎是一个四方四正的小盒子,只有一个巴掌大小,说不上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直到艾比嘶哑的嗓音将他从恍惚中唤醒之际,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死地盯着那如镜的盒面,就像一个被玩具吸引目光的孩子。

 

“帮帮我。”她的声音虽说有几分憔悴,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两人的耳朵里。“打劫。我被人打劫了。”

 

在此后的几分钟里,威廉和温斯顿就这样站在岗哨油灯的光晕下,聆听着艾比的故事。这位可怜的女士显然受惊不轻——温斯顿花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她杂乱无章的叙述中理出头绪,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携带凶器的可疑人士在头天晚上前来住店,又在次日早晨不辞而别。就在不久之前,此人浑身是伤、凶神恶煞地回到客栈,用短剑逼女主人就范。后者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从歹人手中脱身、前来岗哨求助。

 

“警卫先生们,你们得帮帮我。”艾比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扫视四周,仿佛在提防着暗处看不见的人与物。“我跑得太急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追出来。也许他现在就在镇上到处找我。”

“不要担心,艾比女士。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不,不,不。这镇上没有安全的地方。我必须离开。如果您能安排——”

 

也许是因为农夫与牧人家中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贼人惦记的东西,温斯顿在自己当班的两年中只处理过一桩劫案;那一回的犯人是个喝了足足十瓶麦酒、酩酊大醉的老爷子,而所抢的财物也不过是邻居家的几匹小马驹。此时此刻,他一面徒劳地安抚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士,一面告诉自己保持冷静,把脑海中的杂念(比如说,某个当天早晨出门未归的陌生人)暂时抛到一旁。可当他将目光投向站在身边的同僚时,却发觉后者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怀中的盒子出神。

 

“威廉?”

“什——啊,是的。”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一脸愕然地眨眨眼,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只是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恢复了常态。

 

“那么女士,你得和我们走一趟。”他说。

“走——去哪里?”

“回现场。”

“我不能回去。他可能还——”

“我们和你一起去。温斯顿,把门锁好。”

 

当温斯顿急匆匆地把沉重的镇门关好、又用长长的铁链栓紧之际,他不禁暗中庆幸艾比·布兰登来得正是时候。若她在他走出几条街道之后出现,只凭他一人没准要费好半天的口舌才能让她恢复镇定。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经验差距吧。

 

在前往客栈的路上,温斯顿和威廉一左一右地把艾比夹在中间。与刚才的喋喋不休相比,此时的她似乎安静了许多;只见她弓起腰身,仿佛要用自己的身躯把怀中小小的盒子包裹起来。她异样的动作勾起了温斯顿的好奇心,令他不禁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向她的胸前。这般举动自然算不上体面,还有点不合时宜。好在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开小差的人——有好几次,他悄悄地瞥向身旁,却刚好与威廉四目相对。后者总是匆匆地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地看向前方。

 

显然,好奇心是人类的天性,哪怕是十几年的警卫生涯也无法磨灭——温斯顿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地踏实了几分。

 

当他们抵达客栈时,教堂的大钟刚好敲响十下。客栈的油灯与炉火并未熄灭,温暖的橘红色火光透过窗口照在门廊外冰冷的土路上,与周围漆黑的房屋与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是熟悉的场面唤起了不久前的记忆,一路上沉默寡言的艾比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我——我不能进去。他可能还在里面。”她支支吾吾地说。

“匪徒可不会留在犯罪现场等警卫,女士。”

“可他不会走的。我知道。就算不在那里面,他也会在附近等我。”

“为什么?”

“因为他要——”

 

说到这里,艾比·布兰登忽然止住了话头。她低下头来,把怀中的盒子揣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挪动脚步。威廉走上前来,低声嘀咕了几句。温斯顿看着她睁大了双眼,一脸愕然。当威廉转身推开客栈吱呀作响的房门时,她乖乖地跟在了后头。

 

在温斯顿踏入客栈的瞬间,室内明亮的光线刺痛了他的双眼。待他逐渐适应大堂里的灯光,一张张排列整齐的木桌与陈列着各式瓶瓶罐罐的吧台逐渐从朦胧中浮现。在这一派井井有条的场景当中,大堂中央翻倒的圆桌难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三人迈步来到桌边,扫视着脚边翻倒的木凳和摔成两半的瓷碗——当然,还有桌角那片殷红的血迹。

 

“这血是谁的?”威廉问。

“应该是他的。”艾比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应该?”

“就是。”

“嗯哼。”

 

威廉皱起眉头,打量着站在眼前的艾比。在重新开口之前,他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她胸前的盒子,随后又匆匆地转过头去。

 

“我想你可能不希望和我们一起在这里转悠,对不对?”

“什——是的,对。”

“那你回自己房间等着吧。把门反锁。”

 

有一瞬间的功夫,某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从女人脸上一闪而过。

 

“当然,这样更好。”

“带路吧。等到我们搜完了再叫你出来。”

 

艾比·布兰登的房间位于吧台后方,而入口则是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温斯顿看着她拉开房门,露出小得可怜的卧室。在确认室内无人之后,她匆匆地拉上窗帘,又回头把门关死,就像一个急于钻进被窝、躲避想象中的鬼怪的孩童。

 

“话说回来,你刚才和她说了什么?”

“说我要是她不进去,就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等。走吧。”

 

两名警卫默默地爬上吱呀作响的阶梯、开始搜查二楼的客房。当他们穿过黝黑狭长的走廊时,威廉一脸若有所思地跟在温斯顿身后;当两人用艾比的钥匙打开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门,在弥漫着灰尘和霉菌气息的空间中翻箱倒柜之际,他也没有开口。直到温斯顿查看最后一个抽屉时,他才忽然打破了沉默。

 

“那个女人显然不太对劲,不是吗?”他说。

“怎么说?”

“得了,知道你缺心眼,可你也不是傻瓜。你看到她抱在怀里的东西了吗?”

 

艾比的盒子。温斯顿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闪闪发光的盒体,还有月下朦胧的光晕。

 

“当然看到了。”

“我不知道那盒子里是什么,但怎么看都像是值钱的玩意,比如首饰什么的。想想看:要是有个拿着凶器的强盗站在你面前,你还有机会去拿什么首饰吗?”

 

温斯顿骤紧眉头,努力跟上同僚的思路。威廉的说法的确有些道理;但艾比惊恐的表情却是货真价实的——至少,他自己并未看出什么破绽。

 

“的确没有,可她看上去是真的害怕。”

“不仅如此。我们刚才还把每个房间都搜过了。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对不对?”

“是。”

“她说她被自己的客人打劫了。既然如此,房间为什么还没有被人翻过?”

 

温斯顿努力回忆自己刚才搜查过的场所——从楼梯旁爬满蛛网的客房,再到眼前井井有条的房间。威廉说得没错,他们路过的任何一间屋子都没有被人入侵的迹象。他张开嘴唇,想问自己的搭档下一步应当如何行动;可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却打断了他的发言。两人同时转过头来,面对声音响起的方向。一眨眼的功夫,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乎低不可闻的哽咽。

 

威廉抢先一步,飞奔着穿过走廊;温斯顿把上好了铅弹的火枪架在胸前,紧随其后。踹开艾比的房门并不困难;毕竟那扇木门就像整栋房屋一样年久失修,就连铰链上也爬满了暗红色的锈迹。艾比·布兰登躺在发黄的床单上,整张脸肿得像一颗熟透了的紫葡萄;红得发青的舌头从她的嘴巴里拖了出来,一直挂到下巴上。在房门倒下的那一刻,紧紧扼住她喉咙的男人慌慌张张地抓过她手中的盒子,向敞开的窗户跑去。当他回头看向门外的警卫时,月光照亮了他沾满尘土与血迹的面孔。虽说他的双臂和面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就连背后的斗篷与行囊上也撕开了好些口子,可温斯顿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当天早上刚刚见过一面的外乡客。一连串的念头像闪电一般从他的脑海中疾驰而过:艾比口中的歹徒是在一大早离开客栈,直到夜深才溜回镇上;而外乡人也是在清晨出镇,到天黑也不见踪影。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前因后果的时机。他举起枪口,将手指搭上板机。

 

“举起手来!不许动!”

 

那外乡人看了看两名警卫黑洞洞的枪口、又将目光投向身后的窗户,似乎在犹豫着应该乖乖束手就擒、还是翻窗赌上一把。

 

“别做傻事。”威廉的声音中气十足。“把手举起来,离窗口远点。”

 

当外乡人慢慢地抬起双手之际,温斯顿暗自松了口气,扣紧扳机的食指也放松了少许。就在下一秒钟,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从对方的袖口弹出,握在手中。

 

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格外缓慢。温斯顿看着外乡人压低身体、朝自己扑来,犹如一只俯冲的猎鹰。他本能地扣动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室内回荡;子弹穿过外乡人一秒之前所在的空间,在他身后的木墙上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尘埃飞扬之间,刀尖已经逼到了温斯顿眼前。他急忙向后一仰,躲开了闪着寒光的利刃,却差点儿跌倒在地。正当他努力保持平衡的时候,对方抓住破绽、俯身冲向他身旁的空当。

 

砰!

 

再次响起的枪声几乎震破了温斯顿的耳膜。外乡人捂住胸口,跪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倒下。威廉向前一步,用手中的枪杆碰了碰躺在地上的男人。一道白色的细烟缓缓升起,犹如一条挂在枪口的丝带。两人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最终停在了窗口。窗台外侧,几个沾着血迹的手印颇为显眼。威廉板起面孔,面色铁青。

 

“狡猾的王八蛋。他把后窗打开了,一直躲在外面。我应该检查一下窗户有没有锁的。”

“我认得他。他就是早上出镇的那个人。”

 

威廉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瞪向自己的搭档。温斯顿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你说什么?”

“就——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外地人。可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回来的。我的意思是——”

“他当然是翻墙回来的,白痴。因为你的朋友,我俩都得丢饭碗了。”

“朋友?丢饭碗?可是——”

“少说两句憋不死你,温斯顿。”

 

温斯顿把没说完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在过去的两年间,他已经摸清了威廉的脾气,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开口。随着他狂跳的心脏渐渐恢复平静,一度陷入混乱的大脑也逐渐开始运转;直到这时,他才开始理解威廉话中的含义。

 

——两个人。死了两个人。要是上头怪罪下来,他和威廉都得卷铺盖回家种地。

 

他看着威廉依次走到艾比和外乡人身旁、用手指触摸两人的口鼻与手腕,心中默默地向上帝祈祷——希望他们都还有救,哪怕只有一位活下来也好。威廉站起身来,用手掌使劲儿地拍了拍艾比浮肿的脸颊、又朝着外乡人的肋骨连踢两脚。见二者毫无动静,他低声嘟哝了两句脏话,摇了摇头。

 

“没气了,也没脉搏。一会可以抬出去再叫人看一眼,不过希望不大。”

“两个?”温斯顿只觉得自己的胃里像是被人灌满了冰水,连气也喘不过来。“——都死了?”

“是。”

 

正当难熬的沉默笼罩了房间、就连脚下地板的吱呀声也显得格外刺耳之际,窗外的光线忽然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微风吹散了天上的云层,让银白色的月光撒向大地;在那短短的一瞬,室内与室外的一切都变得亮如白昼、清晰无比;温斯顿看清了街边小树上摇摆的每一片树叶,还有脚下木板间的每一粒尘埃。一个沐浴着光华的方形物体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央、每一寸表面都反射着洁白的光辉,仿佛有无数明月寄宿其中。

 

温斯顿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光源走去,手指也下意识地伸向前方,渴望着接触那晶莹剔透的宝物。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倒霉的外乡人或许真的和他有着某种奇妙的缘分;因为就在他迈步前行之际,他的脚尖不知怎么的就绊到了这位可怜虫的胳膊,整个人差点儿扑倒在地。待他好不容易找回重心、抬头再看时,眼前的房间早已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而两具多少有些面目狰狞的死尸也还一动不动地地躺在原地。

 

“威廉!你看到了吗?刚才——”

 

没有人回答。他转身看向一旁,可他的同僚早已不在身后。他扫视房间,看到了站在窗口的威廉,还有他手中的盒子。

 

他看着威廉把盒子拿在手中,背对窗外揭开盒盖。一道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威廉的面孔,那脸上的表情令温斯顿无法描述——既有惊愕、又有狂喜、还有太多让人难以理解的情感。

 

随着盒子砰然关闭,光芒也转瞬即逝。


4,威廉的考验

威廉·戈尔曼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注定要干大事的人。

 

他或许不是名门之后,也没有什么有钱的亲友,可他相信自己有出人头地的本领。他也曾有过更进一步的机会:两年前,他本应离开这座小小的城镇,前往高墙围绕的大城市。要不是他的上一位搭档——一个肥头大耳、连火枪都拿不稳的愣头青——凭着自家和领主老爷沾亲带故插了队,他现在或许已经当上了卫队队长。幸运的是,他的下一个竞争对手和他一样来自乡下,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背景可言。他只需耐心等待,等到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们再次来到镇口、贴出榜单的那一天。

 

可俗话说得好,生活向来不会尽如人意。当你志在必得的时候,上帝便会将你击落谷底,把胜利的果实从你手中夺走;而待你心灰意冷,打算接受命运之际,世界又会以你意想不到的形式向你伸出翠绿的橄榄枝。

 

就在几分钟之前,威廉的大脑还乱成一团。他注视着躺在身边的两具死尸,一幅幅令人恐惧的画面从脑海中接连闪过:领主老爷愤怒的面孔、一纸被撕成碎片的雇佣契约、以及只有寥寥几枚银币的遣返金与回乡的漫漫长路。经过十几年来的小心翼翼,到头来前功尽弃只需一次小小的失误。随后,耀眼的光芒忽然笼罩了房间,淹没了他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双脚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就这样木然地迈开脚步,低头捡起那光芒四射的小盒。他的手指自动扣紧盒盖、向后掀开,犹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动。在看到盒内之物的瞬间,方才的忧虑与不安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自己此前所追求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无论是卫队队长的地位、还是主城下的产业,与他眼前的宝物相比都不值一提。

 

当他意识到温斯顿正盯着自己的时候,他匆匆地关上了盒盖。他绝不能让同僚看见手中的东西;因为一旦见识了此等至宝,哪怕是世界上最与世无争的白痴也会为之疯狂。

 

“威廉?你没事吧?”

“我?我当然没事。”

“你的脸比纸还白。刚才的光是怎么回事?”

“光?光怎么了?”

“你没看到么?刚才房间突然变得很亮。然后——额——”

“是月光——就这么简单。所以呢?现在有两个死人就躺在这屋里,你就不能给我出点儿主意?”

 

温斯顿微微一愣,仿佛刚刚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麻烦。威廉并不吃惊:毕竟他也从未指望过这位既马虎、又迟钝的搭档能给自己帮上什么忙。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温斯顿才挤出下一句话来。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威廉把盒子揽入怀中,一面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一面慢慢地调整呼吸,迫使自己兴奋过度的大脑开始思考。显然,他必须尽快离开小镇。虽说此时夜深人静,可刚才的枪声想必已经惊醒了不少居民。要是他运气不好,好事的看客们或许早已在客栈外聚集;万一其中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宝物——

 

事实上,他每在镇上多待一秒钟,暴露的风险都要增加大一分。

 

一股莫名的恐慌开始在威廉的心底发酵。他想要立即跑出客栈、头也不回地逃入荒野,再也不踏进这座小镇一步。可身为警卫,他却知道此举只会让自己更加引人注目。找到连夜出镇的借口绝非易事,何况独自一人在野外赶路也未免太过危险。既然如此,先撑过一夜、等到明早再做处置或许才是上策。天亮之后,温斯顿自然得去岗哨站岗,而他则可以借着这段空挡悠哉游哉地翻墙出镇,徒步前往最近的村庄。在没有熟人的地方,要藏住一口小小的宝盒轻而易举;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安下心来,慢慢思考处置宝物的途径。

 

“威廉?”

“我知道。没事,我来想办法。”

“我们——”

“少说几句,行不?”

 

温斯顿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这或许就是他最让人欣赏的一点——从不抬杠。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两人忙于确认现场。当温斯顿笨手笨脚地用被单遮盖艾比·布兰登不堪入目的面容之际,威廉走到外乡人身旁,掰开他僵硬的手指、拿起那把足有二掌来长的匕首。片刻之前,若是他开枪的动作再慢上那么一丁点儿,这把匕首或许早已刺穿了他的喉咙。他不禁开始琢磨眼前的陌生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而艾比又是如何得到宝物的。当然,他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而这其实也无所谓。只要到了明天早上,这一切都将被他抛到身后;此时此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不再是默默无闻的警卫,而是身穿华服、行走在朱红地毯之上的大人物。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老爷和太太们陪着笑脸、点头折腰,只为博他一瞥。

 

他把手伸到陌生人的身下,想把遗体翻过来、看清死者的长相。可当他抬起那瘫软的躯体时时,却忽然发觉它的姿势有些奇怪——压在身下的左手握成了拳头,紧紧地夹在右侧腋下,连拽都拽不开。待他意识到情况不对,那只拳头已经狠狠地砸到了他的鼻梁上。一道白光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了花,留下满眼闪烁的金星。

 

威廉抓紧宝盒的手指下意识地松开,整个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恰好看见那外乡人把盒子抱在怀中,冲向门口。

 

“拦住他!”他朝着站在门口的温斯顿咆哮。“给我拦住他!”

 

温斯顿笨拙地举起火枪,可他的动作却不够快。外乡人飞起一脚,正中他的下腹。威廉看着那身披破烂斗篷的背影从匍匐在地的同僚身边跑过,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仿佛突然被人灌满了冰水。他呻吟着用手臂撑起身体,可小小的卧室却像万花筒一般在他眼前旋转,让他无法保持平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鼻腔中汩汩流出,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淌进他的嘴巴。显然,刚才的那一拳比他所想象的要重上许多,而他的身体也早已不如年轻时结实。他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鼻梁,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与手指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殷红。

 

他将目光投向门口。温斯顿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正提着火枪、呆呆地看向威廉,就像一个等候父母指示的孩童。

 

“愣着干嘛呢?”他吼道,“给我追呀!”

 

温斯顿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转身跑开,留下搭档独自与艾比的遗体同处一室。随着他的脚步逐渐远去,小小的卧室也重归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威廉就这样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心急如焚地等待自己的大脑从冲击中缓过劲儿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趴了多久,只知道在艾比卧室中每一个瞬间对自己来说都像一个世纪一般漫长。每过一秒钟,带着宝物的外乡人都会跑远一些;每过一秒钟,刚刚在他眼前展开的美好未来都离破灭更进一步。

 

待他终于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向房门之际,他的双腿软得活像两根煮烂了的面条、一点也使不出力气。在卧室门外,原本只有五六米见方的大堂似乎突然变大了好几倍,本应近在咫尺的大门也显得格外遥远。他咬紧牙关,绷紧自己的每一寸肌肉,告诉自己走快一些、再快一些。

 

就在他绕过一张翻倒的餐桌、接近半开的房门之际,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吼忽然传入耳中。

 

威廉的双脚僵在了原地。他后退一步,侧耳倾听。虽说向内开启的大门遮挡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门外的情况,可呼呼的风声与野兽的长啸却穿过门窗、响彻了昏暗的大堂。片刻之后,杂乱的脚步声开始响起,仿佛有许多人正在街道上行走;紧随其后的便是不成人声的哭喊与尖叫。

 

——外面到底是怎么了?

 

恐惧与犹豫像看不见的影子一般爬上他的心头,让他踌躇不前。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一步,两步,三步。随后,他想起了属于自己的宝物,想起了那盒中之物所能带来的一切——于是一切恐怖烟消云散。

 

当他踏上客栈的门廊时,他也曾设想过最糟的情况:也许那外乡客早已趁他行动不便之际逃之夭夭,而笨手笨脚的温斯顿也没能帮上哪怕一丁点儿的忙。纵然如此,眼前出现的画面依旧超乎了他的想象。

 

晶莹剔透的宝盒就躺在街道中央,盒盖开启、宝物滚落在地。两个对峙的人影站在距它不远的地方——一个是手持不知从哪里取来的铁弩、严阵以待的外乡人,一个是把火枪架在胸前的温斯顿。那外乡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威廉却听不清他所讲的内容。

 

就在两人周围,一番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正在上演。

 

几分钟前还空空荡荡的街道此时已经挤满了人。一个身穿马甲的农夫朝地上的宝盒伸出手去,却被身后尖叫着的女人扑倒在地。他顾不上深深陷入自己皮肉的指甲,继续向前匍匐爬行,直到身边裹着头巾的小伙子高高举起生锈的锄头,将锄刃整个埋进他的后背。当鲜血溅上半空之际,凶手把武器扔到一旁,扑向诱人的宝物。一个拖着长胡须的彪形大汉从一旁将他踹倒在地,又一脚踩在了他的脖子上。骨骼断裂的嘎吱声令人作呕,可那大汉似乎并不在意。威廉看着他像一辆失控的马车一般,把一个又一个竞争者撞倒在地,踩在脚下。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之间,他微笑着张开双臂、走向自己的战利品,犹如一位接受教皇册封的圣骑士。可惜的是这位骑士也没能走到最后——一把锋利的短剑从他的后背刺入,剑尖自胸膛穿出。他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虽说街头斗殴的人群打得热火朝天,却没有谁朝站在一旁的外乡客与温斯顿看上哪怕一眼。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在混乱的街道中央,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围墙隔离、与周遭的一切毫无瓜葛。若是换了平时,此刻的异象或许会吸引威廉的注意力,让他怀疑自己的双眼。可在那天晚上,真正令他睁目结舌的还要数突然出现在街道上空的庞然大物。

 

威廉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生物。他看到了蝙蝠般的翅膀、天鹅似的长颈,还有金光闪闪的鳞片,却无法将自己眼中所见的事物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有意义的形象。他看着它在月下盘旋,犹如一只从高空俯瞰猎物、等待时机的兀鹫。

 

威廉的脑袋依旧疼得厉害,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在做梦——毕竟,那种感觉的确与梦境没有什么两样。在梦中,你从来不会问为什么;在你睁开双眼之前,恍惚间经历的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如果眼前的一切属实,那么街头扭打的人们在巨兽出现的瞬间街头便会四散而逃,而一个小小的警卫也不可能有机会将足以改变世界的至宝握在掌心。也许,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在被汗水打湿的被褥间睁开双眼,迎接傍晚熟悉的钟声。

 

可当他看到街道中央的光芒之际,他却知道这不可能是梦。他的梦中绝不会出现如此真实美丽的光景,因为那并非他的想象力所能描绘之物。他下意识地迈开酸痛的双腿,拖着脚步挪向那从夜空中坠落的明星。理智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高声抗议,告诉他贸然走进这场混战绝不明智——哪怕他手里端着上了膛的火枪,只能容下区区一两颗铅丸的弹匣也无法从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中保他平安,更别提还有那不知名的怪物在空中虎视眈眈。但视野中央的光芒如此柔和诱人,令人无法拒绝。

 

威廉忽然想起了儿时第一次参加礼拜时的经历;那天下午,面色蜡黄的母亲牵着他的手登上马车,来到城里的一座教堂。在那里,有一尊高大的耶稣像,背靠着足有三人多高的彩绘玻璃窗。当他懵懵懂懂地在圣坛前跪下、仰望圣子的容颜时,阳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玻璃映入他的眼帘,化作彩虹般的光晕。耶稣就矗立在这光华之中,微笑着张开双臂,仿佛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待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静静地躺在红土马路上的宝物,他似乎隐约地在光芒背后看到了记忆中耶稣的笑容。

 

于是,他明白了。

 

宝物选中了他,但他不能只凭一时好运出人头地。正如天主要求亚伯拉罕献祭自己的亲生骨肉、借此考验他的信仰一般,眼前的地狱——巨兽、鲜血与疯狂的人群——也无非是对他勇气的一场试炼。虽说理智的一面继续在他的脑中喋喋不休,可对他来说它的声音已与夏日蚊虫的嗡鸣无异。他像教堂中的耶稣一样张开双臂,露出大大的微笑,迈步向前。在朦胧的光晕当中,一个无法描述的形体也敞开怀抱,像是要迎接他的到来。

 

他就这样笑着、走着、一路向前;哪怕是在草叉刺穿他的咽喉、发黄的指甲抠破他的眼球之际,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5,巨龙的宝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或许是斯科特一生中最幸运的日子。

 

当那个疯女人的餐刀对准他的动脉刺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躲避的可能——在他血管中流淌的药物令他全身僵硬,活像手脚都被绑上了沉重的铅块。可她的胳膊抖得太厉害,刀尖连他的脖子都没有划破,只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当她尖叫着逃离客栈之际,他绝望地呻吟着、一次又一次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腿,试图跟上她的脚步,可一切都是枉然。但她却选择了回到客栈,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当然,与她同行的警卫是个大麻烦。斯科特知道自己绝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直接现身、与对方对质。若是他这样做了,警卫便难免打开宝盒,让二人指认;而一旦他们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他就不得不面对两名手持枪械的竞争对手。

 

在警卫扣动扳机,铅弹击中他的胸口的瞬间,他听到了金属碎裂的噼啪声。到头来,为了抵御龙爪而准备的盔甲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待对方将手指伸向他的口鼻时,他拼命屏住呼吸,直到肺叶疼痛难忍。当坚硬的铁头皮靴陷入他的腹侧,就连涌入口中的胃酸与沿着肋下疾驰的剧痛也没能让他发出一丁点声音。通过压紧静脉隐藏脉搏是他早年从一个在集市上表演的手艺人那里学来的小把戏,而他当初或许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靠它保住性命;当然,这招唯一的缺陷就是阻断血液循环难免让人手脚发麻——所以,等到警卫起身离开时,他的右臂早已毫无知觉。

 

正因为如此,当他戴着铁皮手套的拳头狠狠地揍上对方的鼻梁、骨骼碎裂的闷响传入耳中之际,那声音在斯科特听来犹如天籁。晶莹的宝盒飞上半空,在月光下划出一道迷人的曲线,稳稳地落在他等候已久的手掌中央。

 

与他的搭档相比,另一名警卫显然要迟钝许多。斯科特并没有给他举枪瞄准的机会——他飞起一脚,直接将其踹倒在地,夺门而出。当他穿过空荡荡的大堂、奔向客栈虚掩的正门时,警卫的呼唤声从身后传入耳中。他咬紧牙关,默默地加快了脚步,将挡在面前的餐桌撞翻在地。木门开启,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寂静的街道;可这一回,方才紧闭的门窗却打开了不少。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门框与窗口后的黑暗中探出,四下张望,寻找着黑夜中异响的来源。当他踏上门廊之际,十几道目光立即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一个遍体鳞伤、面相陌生的怪人。可斯科特并没有功夫理会旁观者;他抬起头来,望向一栋栋民宅间漆黑的小巷。只要摆脱了警卫的追击,他便可以趁机翻过围墙、逃入旷野。

 

——当然,逃离小镇也不意味着安全;若是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此时他恐怕早已坐上了前往最近城市的马车,将这片是非之地抛在身后。但此时的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即使这意味着在野兽出没的荒野独自过夜。

 

斯科特没有浪费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只管埋头冲向马路对面的巷口。就在这时,一个新的声音忽然在小镇上空响起,像看不见的锁链一般阻拦了他的脚步。于是,无论是刚刚逃出客栈的斯科特、还是躲在室内看热闹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天空,投向那龙鸣响起的方向。漆黑的龙影拖着修长的尾巴在月下盘旋,晶莹的龙鳞在月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光泽。

 

他耽搁得太久了。巨龙已经来了,来取回属于它的东西。

 

斯科特麻利地将手伸向挂在背后的行囊。幸运的是,警卫们还有没来得及拿走他包里的东西。当空中的火龙展开双翼、开始俯冲的时候,他抽出铁弩,对准上方扣动扳机。金红色的巨兽在半空中转动身体,偏离了弩箭的轨道,继而再次升空。他立即取出第二支箭,开始装填。可他的对手似乎并不急于发动下一轮袭击;它继续在空中盘旋,犹如一只跟踪猎物的兀鹫。曾被毒箭击中的它显然对弓弩有所警惕,而野兽的谨慎恰好给了猎手重整态势的时间。

 

斯科特低下头来,一手拉开弓弦,一手准备架箭。他一心想着在巨龙再次出击之前完成上弹,竟无暇顾及跟随自己冲出客栈的警卫。

 

———————————————————————

 

温斯顿足足花了十几秒钟才从腹部的剧痛中回过神来。他撑起身躯、环顾四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蜷缩在地的威廉。后者开裂的嘴唇慢慢地蠕动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喉咙里卡上了一只木塞,而这或许和他被打歪的鼻梁有关。

 

“愣着干嘛呢?给我追。”

 

温斯顿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爬起身来、拔腿就跑。当他穿过卧室的房门之际,那外乡人的身影正从餐厅的桌椅之间溜过、直奔大门而去。

 

“站住!举起手来!”

 

外乡人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步。他一脚踹开挡路的餐桌,三步并作两部冲出门去;温斯顿提着上了弹的火枪紧随其后。在他踏出门廊的时候,被枪声惊醒、从沿街的窗口向外张望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冲出客栈的警卫,而一心逃离的歹徒则早已跨过了半条街道、眼看就要钻进漆黑的小巷。

 

温斯顿举起火枪,瞄准对方的大腿。就在他将手指搭上板机、而外乡人也即将消失在房屋之间的阴影当中时,突如其来的咆哮声在头顶响起,震得他耳膜疼痛。在那个瞬间,街道上的每一个人——从手持火枪的警卫,到仓皇逃窜的凶手,再到透过门缝与窗口查看室外的镇民们——都纷纷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夜空。

 

温斯顿从未亲眼见过巨龙;可在看到那月下盘旋的巨兽之际,他却立即意识到自己所见的生物正是一直以来传言的主角。

 

说来奇怪;有时,危险的事物总是具有某种奇妙的吸引力。有些诗人会专门为食人的猛兽赋诗,赞美雄狮金色的鬃毛与猛虎在夕阳下的英姿。曾几何时,温斯顿总觉得他们的审美实在叫人费解;直到此时此刻,当空中流线型的龙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令他难以自拔的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了其中的缘由。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入耳中——妇女和孩童匆匆地缩回室内,惊慌失措地将门窗栓死;可男人们却使劲儿地伸长脖子、目瞪口呆地看向空中,活像一群被提起了脖子的白鹅。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更多沉睡的镇民,于是一扇扇窗户先后开启,一双双惺忪的睡眼透过窗口扫视着深夜的街道。

 

弩箭发射的脆响将温斯顿拉回了现实。

 

他眨了眨眼,看向前方。刚才还在拼命逃亡的歹徒此时已经停下了脚步,用一架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铁弩瞄准天空。有几秒钟的功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阻止手持凶器的外乡客,还是与将枪口瞄准空中的野兽。若是威廉在场,他或许会像平时一样、把决定权交给自己的搭档;可惜此时的威廉正躺在艾比·布兰登的卧室里动弹不得,而温斯顿能够依靠的也只剩下自己有限的判断力。

 

一番纠结之后,他举起枪口,瞄准自己唯一有信心击中的目标。

 

“不许动!把武器放下!举起手来!”

 

尚未装好的长箭从外乡人指尖滑落。他木然地转过身来,爬满血丝的双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温斯顿。

“我要逮捕你。”

“你看不到天上吗?”

“看到了。”

“再过几分钟,那条龙就会把这里烧成一片废墟。你居然还有心思盯着我?”

 

温斯顿花了几秒钟时间、思考对方的说辞。假如他自幼耳闻的童话故事的确属实,那么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或许确如外乡人所言。可当他试图思考对策时,无数纷繁复杂的念头却让他头痛难忍。他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想得再多也没有用处。他不是威廉,没有随机应变的本事,更不知道真正的龙究竟会不会像故事里一样喷火烧毁城镇;但站在他眼前的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危险分子,刚刚还杀害了一位无辜的女士——这一点却是母庸置疑的。

 

——至于用火枪把龙打下来,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毕竟他上一次去镇外打猎就是不到一个月之前的事儿,而那天他连一只野鸭都没有打到。

 

“照章办事。我不能让你走。”

“你疯了吗?龙——”

“我赶不走龙。我只能抓住你。你先放下武器,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外乡人眯起双眼,后退了一步。他眼中的困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异样的神色。他深褐色的双瞳死死地注视着温斯顿,盯得他背脊发凉。

 

“你——我懂了。”他说,“你也看过盒子里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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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警卫的表情无辜到了极点。可斯科特并不是白痴。片刻之前,当他躺在那个女人的卧室中装死时,他自然无法睁眼查看两名警卫的情况,更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看到了盒中的宝物。但此时此刻,面对空中飞翔的巨龙,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除非他们有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拿到手的目标。

 

“别装蒜了。你肯定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他死死地盯住对方的双眼。“否则的话,你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胡扯。”

“举起手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斯科特的大脑飞速运转。若是手中的铁弩已经架好,他当然可以立即调转箭头、朝对方射击;可他刚刚才把上一支箭打上了空中,而下一支又尚未装填完毕。既然对方十有八九是冲着宝藏来的,那么他想活着离开此地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乖乖地交出东西、要么干掉对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举起双手,却并未放开铁弩与宝盒。

 

“把武器和东西放下。现在就放。”

“你要不要我直接把盒子扔给你?你我都知道你要的是这东西。”

 

斯科特把盒子举到面前,使劲儿地摇晃了几下。不出所料,此举立即吸引了警卫的目光。他趁对方不备,将右脚狠狠地踢向地面。包着铁头的皮靴在干燥的红土地面上挖出一道浅浅的沟渠,飞溅而起的沙土朝警卫迎面扑来。当对方一面后退、一面匆匆地用手背揉出钻进眼中的沙砾之际,斯科特将武器高高地举过头顶,冲上前去。虽说没有装上箭矢的铁弩无法发射,可足有10磅重的金属弩身要作为钝器使用也已是足足有余。

 

就在他使出全身力气、将铁弩挥向警卫头顶的时候,一只穿着靴子的脚忽然踏上他的腹部,狠狠一蹬。

 

斯科特整个人向后翻倒在地,连打了几个滚儿。待他回过神来,他的右手依旧紧握着弩箭的木柄,可拿着宝盒的左手却空空如也。他连忙抬起头来,刚好看到那闪闪发光的盒子从空中飞过、重重地落在街道中央。

 

咣当!

 

盒子落地的声音暂时地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每一扇窗口、每一条门缝后的向外窥视的眼睛都转向了撞击声传来的方向。于是,当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敞开的盒体内滚出、落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时,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的模样。

 

一声声惊叫再次响起;可与巨龙现身时相比,这一次的叫声中所透露的并非恐惧,而是近乎歇斯底里的狂喜与贪婪。斯科特看着周围的房门一扇扇开启、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从中涌出,不禁感到一股寒气悄悄地爬上了背脊。假如说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自以为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的话,此刻这位喜怒无常的神明无疑是下定了决心、要将他打入深渊。

 

身后的警卫继续一手拿枪、用另一只手揉着眼睛;可对于斯科特来说,对手的行动似乎已经无关竟要。

 

毕竟,现在他手头的麻烦可不止一两个警卫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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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温斯顿并没有看到从盒子里掉出来的东西。在踹开袭击者之后,他一面连连后退,一面匆匆地揉出眼中的沙砾。待他重新睁开双眼,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从道旁的房屋中鱼贯而出的人群。他举起火枪,大声喝令围观者保持距离——因为虽说歹徒已经倒地,可他的手指却没有放开致命的铁弩。

 

没有人理会他的警告。

 

厚厚的人墙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将对峙的警卫与凶徒吞没。一张张苍白的面孔齐刷刷地转向街道中央,脸上的表情叫人无法捉摸。刚开始时,谁也没有动弹;每个人的双眼都死死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拉住了脖颈。忽然之间,人们就像是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冲锋号,争先恐后地涌向掉落在地的宝盒。

 

当第一声惨叫传入温斯顿耳中时,他本能地举起枪口,瞄准一个又一个挥舞着农具、拳头与柴刀的身影,却不知道应该朝哪里开枪。在一片混乱当中,一个身穿黑色马甲的大块头提着镰刀朝他走来,长满横肉的脸上像面具一般毫无表情。他慌忙调转枪口、命令对方后退。没有反应——那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加入几英尺之外血腥的狂欢。一眨眼的功夫,一度寂静的街道已经被哀嚎声淹没;血滴和沙砾从四面八方溅上他的脸颊和胳膊,却没有一只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一个人看他哪怕一眼。

 

“看看你干的好事。”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温斯顿将目光转向从地上爬起身来的外乡人,这才意识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并未被周遭的混乱卷入。两人几乎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瞄准对方的胸膛。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任凭周围的世界陷入疯狂,就像两尊矗立于战场中央的石像。

 

“别乱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早就该开枪了,蠢货。对那条龙。”外乡人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要不是你手里拿着枪,我现在就该把你踹到那群疯子中间,让他们把你撕成碎片。”

“我再说一遍,把武器放——”

 

还没等温斯顿把话说完,一片巨大的阴影忽然从天而降,笼罩了大半条街道。外乡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将箭头指向天空;当温斯顿抬起头来、看见巨龙的血盆大口朝自己逼近的时候,他差点儿把手里的枪扔到了地上。拖着银光的弩箭在龙鳞表面擦出一串火花,巨龙从距离两人头顶不足数米的地方掠过,吹起铺天盖地的沙尘。待温斯顿好不容易站稳脚跟,重新举枪之际,外乡人也再次将弩箭对准了他。

 

“这是在浪费时间。”他说,“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不能——不能怎么下去?”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想要宝藏,对吧?难不成你想继续和我耗在这里,让那群疯子把东西拿走?”

“什么宝藏?”

 

外乡人扬起眉毛,上下打量着他。

 

“少他妈装蒜了。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

“我——我真的不知道。”

“要是你刚才说这话,没准我还信你两分。可现在东西都掉在那里了,你还敢说你没看到?”

 

说完,他伸手指了指人群中央。

 

温斯顿知道外乡人也许只是打算分散他的注意力。或许就在他移开视线的一瞬间,对方就会扣动扳机,将冰冷的弩箭射进他的咽喉。可在那个瞬间,他的大脑却无法正常运转;于是,他转动脑袋,循着外乡人所指的方向望去。起初,狂热的人群遮挡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自己想看的东西;可就在下一个瞬间,人墙打开了一条缝隙,迷人的光辉从中倾泻而出。

 

然后,他突然明白了。

 

他知道了周围的人们为何与朝夕相处的街坊大打出手,也知道了他们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他手捧耀眼的宝物回到故乡,回到父母生前曾经生活的山村。人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来,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衣锦还乡的少年,窃窃私语。场景忽然变化——小小的山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城墙与塔楼,还有沿街铺设的红毯。他踩着脚下云彩般松软的绒毯大步前行,穿过鼓掌尖叫的人群,穿过人头攒动的街道,穿过高耸的城门与宫殿。在那道路的尽头,一把闪闪发光的宝座正静静矗立在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当中。华美的天鹅绒坐垫已经铺好,身披朝服的家臣们也已在大厅两侧列队完毕,犹如等待检阅的军队。

 

外乡人的叫骂声在耳边响起。温斯顿抬起头来,看着对方将弩箭瞄准天空,扣动扳机。狂风呼啸着从正上方倾泻而下,吹得他睁不开眼;巨龙投下的影子再次伴随着翅膀扇动空气的轰鸣声遮蔽了月光,自头顶掠过。

 

温斯顿知道自己应该逃走;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双腿就是不听使唤。现实与幻想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切换,就像集市上手艺人用纸片与油灯表演的把戏;唯独不变的就是画面中央闪耀的光点——那正是从盒中掉出的至宝。当外乡人第三次高举弩箭,银色的箭头在夜空下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条之际,温斯顿已经登上了宝座前的最后一级台阶。那至宝就镶嵌在宝座靠背的顶端,好比圣诞树上闪闪发光的明星。在他背后,成千上百的人们已然聚集;他们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恳请他在宝座上坐下,接受属于他的一切。

 

莫名的不安感忽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冲淡了令人沉醉的狂喜。

 

他转过身来,迎接无数火热的目光。男女老少的呼喊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每个人的声音里都满载着期待与仰慕。那期待仿佛具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放眼望向远方,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城堡与塔楼,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当他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将化为压在自己肩头的重担时,不安变成了恐惧。他惊慌失措地扫视四周,也许是在寻找威廉——寻找一个能帮自己拿主意的人。可威廉当然不在这里。

 

“你在等什么呢?”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来吧,坐下吧。这一切都是你的。”

——不,他想。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我只是个小小的警卫。

“从今天开始就不是了。”

 

王座下黑压压的人群一面欢呼着、一面向他走来;他们的口中洋溢着赞美的词句,可他们的眼神却好比一群看到了食物的饿犬。他惊叫一声,躲到王座后方的阴影当中。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话语间仿佛多出了一丝愠怒。

 

“你在做什么?”

——不,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你会喜欢的。来吧。”

——抱歉。

“别浪费我的时间。愿意为了我付出一切的人多的是。”

——真对不起。

“废物。”

 

温斯顿忽然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痛。幻境骤然消失,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似乎与片刻之前无异——外乡人一面大声叫骂着,一面朝天空放箭;在他的周围,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人们继续扭打在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那掉落在地的宝盒挪动,哪怕浑身是血、鼻青脸肿也不肯止步。

 

唯独不同的便是地上的盒子——还有落在一旁的东西。

 

晶莹剔透的宝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生锈的金属盒。暗红色的锈斑与青绿色的苔藓覆盖着盒子的每一寸表面,叫人想起死尸斑驳的皮肤。至于从盒中掉落的东西,温斯顿一时无法看清它的模样。他只知道那是一个凸凹不平的圆形物体,大约有拳头大小,漆黑的轮廓在月光下有节奏地脉动起伏,犹如一颗小小的心脏。淡淡的灰色雾气从它表面升起,化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四下弥漫。

 

他的本能告诉他:眼前的污秽之物正是片刻之前让自己神往的宝贝;可他的大脑却不愿承认。

 

正当他的胃肠开始翻腾、带着酸味的胃酸眼看就要涌上喉头的时候,外乡人忽然转向了他,大声嚷嚷起来。

 

“嘿!嘿!给我放清醒点!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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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火龙第六次向下俯冲时,斯科特瞄准了巨兽宽大的翅膀。飞箭呼啸着直刺夜空,眼看就要命中目标;可就在箭头即将穿透肉翼之前的一瞬,巨龙忽然在空中翻了个身,龙翼也随之偏离了弩箭的轨道。斯科特匆匆地俯下身来、躲过从头顶掠过的龙爪。他将手伸进背囊,却没有摸到下一支箭。

 

箭用光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在意料之中;要想在行囊中塞下太多箭矢本来就不太现实,而明目张胆地背着箭袋行动又难免惹人注目。在一座即将被巨龙袭击的城镇滞留无疑是极不明智的,而此时的他本应早已远走高飞。他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警卫——此时此刻,对方手中的火枪便是唯一的希望。

 

“喂!给我打那条龙!快点!”

 

警卫似乎并没有听到斯科特的话。只见他把眼睛睁得滚圆,盯着几米之外的至宝发呆,脸上的表情活像一个流着口水的白痴。直到斯科特喊出第三声,他才回过神来,眨着眼四下张望。

 

“什——什么?”

“龙。你没看到吗?我没箭了。开枪打它,否则我们都得死。”

“对。龙。还——还有那个鬼东西。”警卫一脸呆滞地指了指人群中央闪闪发光的宝物。“我一看到它就觉得——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是宝藏。龙就是来找它的。要是你不帮我把这头畜生赶走,你我都别想拿到它。”

 

警卫直勾勾地盯着他,天蓝色的双眼中写满了愕然。

 

“你是说,龙是那东西招来的。”他说。“你怎么可能知道——”

“这重要吗?我当然知道,因为就是我把它从那畜生的巢里带回来的。”

 

警卫得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叫人不禁担心他的眼球会直接从眼眶里冒出来。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活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斯科特忽然觉得对方刚才也许并没有说谎:在自己指向宝物的方向之前,眼前的警卫的确没有看过宝盒中的内容。毕竟,他自认为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这位警卫瞠目结舌的蠢样即使在他看来也并无可疑之处。

 

当然——事已至此,此等细枝末节早已无关紧要,更无法驱散斯科特想要把对方的鼻子揍进脑袋里的念头。可惜的是,警卫似乎没有察觉到猎人握紧的拳头与焦急的眼神;他继续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丝毫不见举枪射击的意思。

 

“我——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算什么屁话?那可是龙的宝藏。好歹你还算是本国人,对吧?勃艮第勋爵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过,对不对?”

“这——我——”

“——算了。东西你也看到了,对不对?我想你还没有傻到那个份儿上。你想得到它,对吧?”

“我——”

 

斯科特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忍住把对方活活扼死的冲动。就算这位警卫是个白痴,他至少也是个手里有枪的白痴;而如今,他手中的火枪与腰间装满铅弹的口袋偏偏成为了对抗巨龙的唯一希望。

 

——要是这家伙继续装疯卖傻下去,我就一拳把他的脑门砸成两半。哪怕我今天要在被龙咬死之前先挨上他几颗子弹也无所谓。

 

“好好听着。”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必须阻止那条龙。我没说错吧?”

“是——是的。”

“还有这群疯子。”

“对,对。”

“所以帮我一把,事成东西可以你我平分。满意了吗?”

 

——当然,要把宝贝一分为二是不可能的。好在眼前的警卫看上去脑袋不大灵光,未必能想到这一点。希望如此。

 

警卫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枪,又抬头看看在夜空中盘旋的野兽,两眼眨个不停。就在斯科特觉得自己终于还是要忍耐不住、挥拳打向他的门牙之际,他终于点了点头。

 

“好极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知道了。”

“那你还在等什——”

 

警卫转过身去,朝着地上的宝物全速冲刺。斯科特暗骂了一句,伸手抓向他的衣领。麻布撕裂的吱啦声响起,他的指间只剩下半截发黄的布料。他本应早些预料到这个结果——说到底,哪怕白痴也无法抵抗宝藏的诱惑。好在对方不大可能安然无恙地夺得宝物、扬长而去。就算他一时幸运,跑到了宝物所在的地方,也无法在被周围的狂人们撕成碎片之前脱身。

 

不出所料,当厮打的人群意识到新的竞争者入场时,一双双沾满泥土与血迹的手立即朝警卫伸了过去。

 

———————————————————————

 

当外乡人大呼小叫地命令他朝巨龙开枪的时候,温斯顿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乱成了一锅浆糊。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多么希望对方能放慢速度,给他一点整理思绪的时间。可惜他并没有喘息的机会——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像连珠炮似地接踵而来,也不管他是否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龙。宝藏。还有陌生的名字——比如勃艮第勋爵。温斯顿甚至不知道这个姓氏应当怎样拼写,更不知道勋爵、伯爵和子爵究竟有什么区别。

 

若是在平时,他或许会对外乡人的话不以为然,将巨龙和宝藏当作童话作者与游吟诗人所杜撰的事物;可在那天晚上,面对在夜空中盘旋的金红色巨兽、还有在黑色物体四周大打出手的人群,要想否认眼前的事实却变得难上加难。

 

他本能地四下张望,寻找搭档的身影。无论他看向哪里,映入眼帘的都是攒动的人头与尖叫挣扎的身影。也许威廉还躺在客栈里、无法动弹;也许他已经提着枪走了出来,却与温斯顿一样、对眼前的状况无从下手。不管实际情况如何,此时的温斯顿都只能依靠自己。一时之间,无数杂乱无章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打起了转儿,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在他眼前飞来飞去。

 

——他说龙是盒子里的东西招来的。至于那些人——人也是它弄疯的。大概吧。

——所以呢?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盒子是他抢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做点什么。

——可你又能做什么?你只是一个连火枪都打不准的穷小子。

 

“好好听着。”外乡客粗犷的声音将温斯顿从混乱中唤醒。只见他的脸色涨得通红,两排牙齿摩得嘎吱作响;不知为什么,温斯顿忽然觉得他此刻的神情与威廉发脾气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我们必须阻止那条龙,我没说错吧?”

 

“是——是的。”

“还有这群疯子。”

“对,对。”

“所以帮我一把,事成之后东西可以——”

 

温斯顿并未听清对方所说的全部内容,因为周围人群的喧哗声淹没了好些单词;可他知道外乡人说得没错:作为警卫,他必须阻止巨龙、驱散街头的暴民。但要怎么做呢?他当然可以遵从对方的指示、朝夜空中的庞然大物开枪;可当他抬起头来,望向那在头顶盘旋的巨兽时,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对它扣动扳机的勇气。至于用火枪驱赶人群,那就更不现实了——毕竟弹匣里只能容下两发子弹,而此时街上的人数却不下二十来个;鸣枪示警后被众人无视已是最好的结果,而更有可能的则是引火上身,叫人打个半死不活。这样说来,剩下的选项似乎只有一个:既然一切都是因盒子里的东西而起,或许他应该想办法把它弄坏——比如说,用枪托给它砸个稀巴烂。

 

然后,一切也许就会结束。

 

温斯顿低下头来,看了看手中的火枪,又看了看天上的龙。一个声音在他的内心深处嘀咕起来,说他其实还有第四种选择:他完全可以趁乱逃回家里,安安稳稳地等待一切结束。毕竟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警卫,没有逞英雄的必要;再说,每星期三枚银币的薪水也不值得他以身犯险。可待他将目光投向身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堵厚厚的人墙。在街道的尽头,他隐约看见了那家熟悉的杂货店,知道自己居住的木屋就在下一个拐角之后;可惜在那个时刻,这不足数百米的距离却堪比天涯海角。现实生活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当你以为决定权在自己手中时,其实命运早已代替你做出了选择。

 

当外乡人一脸不耐烦地问他是否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温斯顿咬紧嘴唇、带着莫名悲壮的感情点了点头。在他横下心来、埋头冲向人群中央之际,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警卫听从歹徒的指示行动,这恐怕还是破天荒以来的第一遭。可话说回来,既然巨龙和看上一眼就会让人发疯的怪物都已先后登场,那这点儿小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起初一切似乎还算顺利。温斯顿压低身子,从一双双试图抓住自己的大手下方溜过。一个拿着锄头的农夫跑上前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横下心来,用枪托把眼前的人推到一旁。也许是他行动太过突然、好些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温斯顿没费多少功夫就冲到了人群中央。虽说地上黑洞洞的东西此时距他不足数尺,可他依旧看不清它的模样。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它周围的一切,却偏偏无法在它的表面反射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光泽;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温斯顿眼前的景象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油画,而它则是画布中央黑色的窟窿。

 

他伸出手来,将漆黑的物体握在掌心。就在下一个瞬间,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啸声突如其来地响彻了他的脑海,让他一时动弹不得。待他回过神来,好几双手已经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衬衫。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男孩儿朝他迎面扑来,试图掰开他的手指;虽说他稚嫩的小脸上沾满了泥沙和血迹、脖子上也有好几处皮肉翻白的豁口,可他的双眼还是死死地注视着温斯顿手中的东西,仿佛它是世上最最珍贵的宝物。温斯顿挣扎着举起火枪,喝令他赶紧松手;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从一旁抓住了枪管、用力一拽,把武器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我搞砸了,温斯顿心想。他们肯定会宰了我。

 

正当他闭紧双眼、等待不可避免的结局降临时,巨兽的咆哮声又一次传入耳中。他本能地抬起头来,望向夜空,看到了朝自己直扑而来的巨龙;它金红色的双眼闪烁着火炭般的光芒,与温斯顿四目相对。恐惧摄住了他的心魄,让他的手脚下意识地采取了行动、将手中唯一可供使用的武器像石头一样朝着即将吞噬自己的猛兽扔了出去。

 

在黑色物体飞向夜空的瞬间,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声再次响起;可当巨龙张开双颚,将它稳稳地衔在口中的时候,那怪声却戛然而止。

 

———————————————————————

 

听到龙翼扑打空气的轰鸣声,斯科特连忙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门廊。这一次,他无法再用弩箭自卫,只能寄望于掩体的保护。待他意识到巨兽的目标并非自己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他看着警卫从人群中探出头来,一面挣扎着甩开一条条伸向自己的胳膊,一面将手中光彩照人的至宝高高举起。只见他尖叫着弯曲手臂、像投掷石块的顽童一般将掌心的宝物抛上高空。巨龙张开嘴巴,迎向夜空中闪耀的光点;它金红色的鳞片反射着宝藏发出的光芒,犹如身披一层跃动的火焰。就在下一秒钟,宝物被衔在龙颚之间,而火龙也鼓动翅膀,向远方飞去。

 

如果他没有把最后一根箭用完的话,斯科特也许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铁弩,射穿那警卫的头颅。

 

他抬起头来,望向逐渐远去的龙影。此时的巨龙已经飞出了好一段距离,照理说他不可能看清龙口中小小的宝贝;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够看到。午夜的月光变幻莫测,宝物的模样也随之变化。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公主,身披雪白的婚纱,正在龙颚间痛苦地挣扎求救;一转眼的功夫,公主又变成了巨大的宝箱,金银宝石从咧开一条缝隙的箱盖中纷纷落下,在夜空中化作一条闪烁的飘带。

 

斯科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双手伸向天空,仿佛这样就能触及那夜空中的飞龙。在他身旁,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人群也不再争斗,纷纷一瘸一拐地跑向巨龙飞走的方向,犹如追随风笛手的鼠群。他们就这样跑呀、跑呀,穿过午夜的街道、翻越被铁链拴死的镇门,一直跑到将城镇与围墙远远地甩在身后。当漆黑的森林与崎岖的怪石将他们包围时,巨龙与宝物的影子早已消失在天边。可斯科特并不打算停下——他知道宝物所在的方向,因为它的声音就在它的脑海中呼唤着他;当他仰望夜空之际,如梦似幻的光辉仿佛就在前方闪耀。

 

于是,他继续奔跑;而跟在他身后的人们也没有停下。


6,尾声:英雄与恶龙

当他在一片狼藉的街角找到威廉的遗体时,温斯顿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在那尸首身旁坐了许久,仿佛在等待眼前毫无生机的躯体重新苏醒。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了第一抹鱼肚白,肥大的乌蝇也开始在威廉身上嗡嗡飞舞之际,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拖着麻木的双腿把搭档送到了位于镇尾的教堂。

 

到了第二天正午,城堡派出的使者才姗姗来迟。

 

当漆黑的双驾马车沿着进镇的小路驶来,温斯顿低着头站在岗哨外迎接,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车上的使者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块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他提了许多问题,有些是温斯顿知道的,而其它又是他答不上来的。一番令人紧张的问答过后,对方又叫他带自己去现场查看。两人从岗哨一路走到客栈,查看了乱糟糟的街道、又检视了凶案发生的房间,一直忙到黄昏时分。在此期间,温斯顿一次又一次地抬起头来,悄悄观察对方的神色,却无法从那副标准的扑克脸上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表情。种种令人不安的猜想开始在他的脑袋里打转,大滴大滴的冷汗也悄悄地打湿了他的衣襟。终于,在小小的客栈被翻了个底朝天、艾比·布兰登的尸体也被运往墓地安葬之后,使者站起身来,朝温斯顿点了点头。

 

“回镇门。”他说,“跟我一起上车。”

“上——可,我们要去哪里?”

“进城。”

 

温斯顿就这样被不由分说地拽进了马车;使者紧随其后,顺手把车门带死。两人沿着横穿旷野的小径一路颠簸,直到窗外的血红色的晚霞被月光取代才到达目的地。两个手持火枪、身披制服的侍卫把不知所措的温斯顿架在中间,穿过主干道后方的小路,直通高耸入云的城堡。挺着啤酒肚的领主大人端坐在宽敞的大厅末端,手里端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酒杯。使者让温斯顿在门外等待,自己走上前去,单膝跪地。温斯顿听不清屋里的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领主大人的眉头紧锁,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过了多久,领主大人挥了挥手,于是使者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老爷要见你。进去跪下。”

“这——我——为什么——”

“叫你进去就进去,哪来的那么多屁话。”

 

当温斯顿战战兢兢地踏着比自己的衬衫还要干净百倍的红毯,小心翼翼地来到那宝座之下时,他花了好几秒钟,纠结自己究竟应该用哪条腿下跪;末了,他决定双膝跪地,以防万一。领主大人上下打量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所以说,两个警卫里就只有你活下来了。你叫什么,孩子?”

“温斯顿。温斯顿·雷德——雷德菲尔。”

“你看上去倒是没有威廉机灵。读过书吗?”

“我——我识字。”

“好吧。”

 

领主大人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愿让威廉干这份差事。不过,你看上去倒还算老实。行吧。”

“什么差事,老爷?”

 

温斯顿看着领主大人站起身来、用又短又粗的双腿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来,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压上了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领主绕着他转了两圈,用肥嘟嘟的手指挠了挠下巴。

 

“好吧。体格还行,可以凑合。”他点了点头。“现在听好了。”

“是——是的,大人?”

“你告诉约翰逊的故事听起来像是哄孩子的童话。他觉得你在忽悠他。”

“可我没有说谎,大人。我敢向圣母玛利亚发誓。”

“是的,是的。但这根本就不重要。你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大人?”

“等到明天一早,巨龙飞进镇里的消息传出去,整个领地都会闹得鸡飞狗跳。我们可不想这样,对不对?只是前几个星期的谣言已经让我损失了不下几百金币啦。”

“对,对。我想是的……?”

“你——罢了。你用不着懂那么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好。总而言之,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安定民心,一个赶跑巨龙的英雄。既然警卫只剩下你一个了,我就只好拿你将就一下。”

“英雄?可我不是——”

“不要紧。我说你是你就是。”

 

领主大人踮起脚来,一张圆滚滚的大脸几乎要挨上温斯顿的鼻尖。他厚实的嘴唇像两条肉虫一样蠕动着,散发出香料和油脂的气味。

 

“听好了,”他说。“昨天晚上,那条龙冲进镇上,咬死了十几号人——的确有这么多人失踪了,对吧?”

“什么?可它没有——”

“闭嘴,蠢货。给我认真听。”

“对——对不起。”

“好了,那么你趁着它停在房顶上的时候,用火枪击穿了它的脑袋——不,算了。万一有人叫我们拿出尸体来倒也是个麻烦。就说你用火枪打伤了它,然后一直追着它跑到海边,看着它往大陆的方向飞走了。明白了吗?”

“我——明,明白了。”

“无论任何人——哪怕是女皇殿下她老人家亲口问你——你也要按照我刚才告诉你的说。懂了吗?”

“懂了。”

“很好。约翰逊!”

 

随着领主大人一声令下,方才离开房间的使者迈着大步走进了大厅。他先是陪着笑脸朝领主鞠了个躬,随后便转身挽起温斯顿的胳膊,拖着他离开了房间。当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之际,温斯顿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对方他是否会被解雇。

 

“解雇!”使者哈哈大笑。“既是,也不是。”

“我不明白。”

“你再也不是警卫了。可不用担心——我敢保证,你不会想念那个鸟不拉屎的小镇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温斯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装在天鹅绒盒子里的木偶——他被一群佣人们簇拥着住进了城堡底层的一间卧室,睡在比他自己的皮囊还要柔软的被褥之间,用的也是连见都没有见过的银色餐具与碗碟。每天清晨,一群板着脸的陌生人总会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带到一个棺材似的小房间里。在那里,一个长相有些吓人、蓄着大胡子的老人给了他一大叠写满文字的信纸,叫他统统背诵下来。每张纸上都写满了问题与答案,而内容多半与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英雄人物是如何击退恶龙、拯救小镇有关。眼前半懂不懂的词句让温斯顿头晕脑胀,可他还是乖乖地服从了命令、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纸上的文字。每到晚餐时间,佣人们总会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面包和鸡蛋,但他却尝不出食物的滋味——因为那位可怕的老人每天都要与他同桌进餐,还会不时地考核他是否记得某个问题的对答方法。

 

时光飞逝——一转眼的功夫,领主大人预定的日子已经到来。当他身披不合身的绸缎礼服、跟在领主大人身后穿过大街小巷之际,人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来,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衣锦还乡的少年、窃窃私语。随着他们接近主城的中心区域,高低不一的民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高耸的城墙与塔楼,还有沿街铺设的红毯。他踩着脚下云彩般松软的绒毯大步前行,穿过鼓掌尖叫的人群,穿过人头攒动的街道,穿过高耸的城门与宫殿。在那道路的尽头,几把闪闪发光的宝座正静静矗立在高台之上。华美的天鹅绒坐垫已经铺好,身披朝服的家臣们也已在大厅两侧列队完毕,犹如等待检阅的军队。

 

眼前的景象似乎似曾相识——温斯顿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与此类似的画面,却偏偏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处。

 

当他在领主大人身边入座时,许多身穿华服的陌生人围了上来,问东问西。他结结巴巴地背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答案,双眼却投向了他们身后聚集的人群。男女老少的呼喊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每个人的声音里都满载着期待与仰慕。那期待仿佛具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直到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提问者们脸上的表情,温斯顿才突然想起那份似曾相识的感受究竟来自何方。他本能地环顾四周,寻找着能够帮自己拿主意的人;可无论他看向哪里,迎接他的都是一张张冰冷的面孔——他们的口中洋溢着赞美的词句,可他们的眼神却好比一群看到了食物的饿犬。

 

据史书记载,勇斗恶龙的温斯顿子爵是一位腼腆而英勇的小伙子。他虽说出身贫寒、却在一夜之间因驱逐魔龙、守护城镇的功绩而飞黄腾达。他总是与自己的导师与密友——年过70时东郡领主隆巴顿阁下共同露面,出席各类晚宴与舞会。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个既老实、又可爱的小伙儿,就是太爱出汗,说话还有些结巴。事实上,每当一场宴会结束,子爵总会面色苍白地早早退场,只给大伙儿留下一个消瘦疲惫的背影。根据隆巴顿领主的说法,那是这位可怜人在与恶龙搏斗时遭到龙息烧灼、留下了可怕的内伤所致。

 

或许是天嫉英才——温斯顿子爵只活到40岁便英年早逝,而他的死因则是在面见一位红衣主教时心脏病发、被口中的红茶活活呛死。在他过世之后,人们将他与家喻户晓的屠龙英雄勃艮第公爵一起葬在皇家墓园当中,受人瞻仰。没过多久,关于他的故事便流传了开来,说是子爵之所以能年纪轻轻便登上高峰,正是因为他击败恶龙,夺得了巨龙的宝物;又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子爵在死前还紧紧地抓着一个小小的匣子,就连下葬时也没人能把它从他手中夺走。再后来,一个来自南郡的游吟诗人慕名而来,去那墓园中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说是在梦中见到了身披戎装的勃艮第伯爵与温斯顿子爵,还与他们共进了夜宵。回到故乡之后,他将梦中的所见所闻写为诗篇,在各地传唱。据说,至今在东郡与南郡的酒馆中有时还能听到他所谱写的作品。

 

随着故事越传越玄,便有好些胆大的人带着铲子溜进墓园、想趁夜深人静之时挖开墓葬寻宝,最后却被送上了绞架;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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