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短篇】《生活OL》

《生活OL》

By OCEANGREEN

中午12:30。

我与汤姆一起坐在公司的食堂里，享用简单的午餐。像往常一样，我一面咬着三明治，一面把手机架在面前看电视剧；而汤姆则把手机放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生菜和坚果。

“今天又吃色拉？”我问他。

他匆匆地点了点头，继续大嚼特嚼。我低头瞄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离任务结束还剩3分20秒”。

于是我决定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饭，不再打扰人家。

片刻之后，汤姆的饭盒总算见了底。只见他麻利地拿起手机拍了一张，又在屏幕上点击了几下。熟悉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

“任务完成——午饭吃色拉。健康生活与您同行！获得5000点EXP，300积分。”

《生活OL》。

没有人知道这款手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当大家意识到的时候，它早已在每个人的手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我是一个对环境不甚敏感的人；然而，当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在轻轨车厢中此起彼伏之际，就连我也难免感到诧异。直到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聊起了相同的话题，我才忽然明白：世界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样儿。

“又在玩游戏啦？”我笑着问。

汤姆一脸得意地点点头，把手中的iPhone屏幕转向我。我眯起眼，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生活OL账号：Tom Cradle

等级：74

完成任务：781个

所在城市排名：6位

“我的排位上升了。”他自豪地说，“连续一周完成饮食类目标，积分加成50%。只要再前进一步，我就是赛区前五了。”

“吃饭也算任务？”

“对呀。吃饭、上班、按时起床，什么都有。要不然怎么叫做【生活】OL呢。”汤姆一脸认真。看着他的表情，我忽然想起了《生活OL》电视广（反和谐）告上那位侃侃而谈的代（反和谐）言（反和谐）嘉（反和谐）宾——

（——每个任务都与您的生活息息相关，每个人物都能指导您做出正确的决定。只要输入你的工作、年龄和基本信息，软件就会自动进行分析，为你设计出最适当的每日任务！现在下载加盟，新用户将获得120%积分上限奖励……）

“玩游戏都是为了新鲜感。要是游戏和过日子一模一样，不就没有玩头了。”我说。

汤姆冲我摆摆手指。“话不能这么说。想想看，有一阵子人人都喜欢发博客，分享自己的私人生活。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好玩？”

“为什么好玩呢？”

我思索片刻。“因为交流？”

“太对了。”他打了个响指。“无论再平凡的事情，只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竞争，也能产生成就感。比如说，这季度的排位赛——”

叮叮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我俩一起将目光投向摆在桌上的手机。

“新任务：回到办公室。为了保证任务正确完成，请勿关闭gps定位功能。”

“游戏怎么知道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注册的时候填的。那张表填了我快一个钟头。”

“你把自己的私人信息都填上了？”

“有什么关系？人家是正规公司。再说，这年头私人信息早就满天飞了。”

——仔细一想，好像也没错。

当我们来到各自的办公室隔间坐下时，汤姆匆匆地戴上耳机，把插头连到手机上，似乎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什么。我假装没有看到，自顾自地打开电脑，开始打字。

下午2:00。

“安德鲁。”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身边的主管。约翰逊先生每天下午两点都要来办公室里巡查一番，像闹钟一样准时。我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因——大家都知道。

“下午好，约翰逊先生。”

主管在我桌边俯下身来。“报表弄得怎么样了。”

“快了。今天下午下班前就能搞完。”

“尽快。”

“好的。“

主管转向一旁的汤姆。“晚些时候给史密斯先生打个电话，就说今晚的会谈推迟半个小时。”

“好的，约翰逊先生。”我用余光观察着汤姆的表情——只见他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两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像是在憋着笑。

主管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下一组隔间。汤姆轻轻地敲了敲我的桌角。

“嘿！看！快看！”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汤姆举到我眼前的手机；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

排位更新通知

生活OL账号：Gary Johnson

等级：120

完成任务：2891个

所在城市排名：2位

“日常任务完成得越准时，积分就越多。”汤姆小声地咯咯笑着说，“主管真是个老滑头，对不对？”

我耸耸肩。

“我说，你也来——”

“不要在办公室聊无关话题！”

我们愕然地回过头来——主管正站在离我们不远的走廊上，皱着眉头看向这边。

“抱歉，约翰逊先生。”我们齐声说道。

“唔嗯。”

主管转过身去，向办公室另一头走去；而我们则立即转向电脑屏幕，开始工作。几分钟之后，主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拉开房门。任务完成的提示音隐约传入耳中，不过大家都假装没有听到。

一如既往。

下午4:00。

工间休息——一天最难熬的时刻。

因为大伙儿都聚集在咖啡机旁边，我便端着纸杯躲到了办公室另一侧的窗前，一声不吭地玩起了手机。谈笑声从身后传来，连绵不断。不消说，今天的话题又是生活OL——而我这个非玩家自然是插不上话的。

正当我点击手机主页，打算浏览新闻打发时间的时候，却听到了沿着过道接近的脚步声。我抬起来，满以为自己会看到汤姆；令我意外的是，向我走来的却是隔壁办公室的马克。

“嗨。”他说。

“嗨。下午好。”我说。

我看着他在我身边坐下，又把手里的纸杯放到一旁。有那么一会儿，他有些难为情地微笑着，仿佛在等我开口。

“请问……”我犹豫了片刻，“有事吗？”

不消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场白；可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台词了。我平时很少与马克说话，即使在走廊和食堂相遇也只是笑着打个招呼而已。汤姆倒是说自己和马克一起玩过排位赛——至于是什么游戏就不用说了。

“什么——不，没事，没事。就是想和你聊聊。”

一段尴尬的沉默。

“话说回来，你平时工间休息都在这儿坐着？”

“嗯。”

“不和大家一块儿？”

“不了。我这人喜欢安静。”

“我听说，整个办公室里只有你不玩生活OL。”

“我是不玩。我不喜欢玩游戏。”

他有些腼腆地扫了一眼我手中的手机。我把屏幕转向他。“新闻。”

“哦，哦，当然，当然。”

我将目光投向咖啡机旁。汤姆正高举着手机，说个不停。一大帮人围在他的身边，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我忽然产生了某种奇异的错觉：汤姆变成了身披长袍的牧人，而周围的人们则变成了反刍着牧草的牛群，一面发出急切的哞哞声，一面伸长脖子，用呆滞的目光注视着上方的手机。

“汤姆在讲什么？”

“他的排名上升了。现在他是这个赛区的第四位了。”

“当真？”

“当真。”

“要不你也——也一起来热闹热闹？我是说——”

手机响亮的提示音打断了马克的发言。

“任务完成——与一位非玩家分享自己的心得。社交非常重要！获得4300点EXP，150积分。”

马克的脸涨得通红。“抱歉。我不是——”

“没关系。”我叹了口气。“你还想聊吗？”

“我——当然想。”马克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咖啡机，一脸尴尬。“不过——”

“没关系的，马克。”

马克一面道歉，一面红着脸转过身去，回到了咖啡机旁。离工间休息结束还有10分钟。

下午5:30。

我不喜欢和同事们一起坐轻轨列车回家。这其中有三个原因：首先，汤姆和其他人总是揪着《生活OL》大聊特聊，而我却插不上话。第二，汤姆老是借此机会对我大肆宣传，希望拉我入坑。第三——

“你丫的！”坐在我们对面的乔斯涨红了脸。“我就说你的积分不可能涨得比我还快——你居然和主管联动了！”

“战术。这就叫战术。”汤姆笑得像只柴郡猫。“你也可以找主管说说呀。”

“屁。谁不知道主管喜欢你。”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搞基。”

哄笑声在车厢中回荡。乔斯得脸涨得越来越红。

“伙计们，我去隔壁车厢了。”马克嘟哝着，“我刚接到任务，要在车厢里保持安静10分钟。游戏已经把话筒打开了。”

说笑声戛然而止。我们默默地目送着他站起身来，穿过拥挤的人群，不一会就没了影。一待马克离开视线，谈话立即继续。

“话说回来，”汤姆转向我。“要不然安德鲁你和乔斯联动一下怎么样？上次官方公告说了，新人联动有积分加成呢。”

又来了。

“我不玩生活OL。”我苦笑。

像往常一样，这句话让我成为了四周目光的焦点。

“不玩生活ol！”乔斯叫道。“开什么玩笑！连我叔叔都玩生活ol，人家都80来岁了！”

“可不是吗，”汤姆一脸坏笑，“咱们的安德鲁都快要退回石器时代了。”

“不玩生活ol！那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随便聊聊呗。”

“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一会儿我们——嗯？……”

汤姆的话没有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一脸茫然。乔斯也把手机拿了出来，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从公司回市中心的轻轨路段上，有一条长达10分钟车程的隧道；在隧道里，是没有手机信号的——这就是我不喜欢和大伙儿一起坐车的第三个原因。

有那么一会儿，车厢中一片寂静。汤姆、乔斯、每一位乘客都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机，一动不动。我也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看了看屏幕右上角——信号为零。

“任务呢？”不知是谁哑着嗓门说了一句，“我接下来要干什么？我的任务呢？”

没有人回答。我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汤姆——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手机，又黑又大的双眼就像两个毫无生气的玻璃球。他的手指疯狂地在屏幕上划动着，直到指尖发白。可失去了信号的手机自然毫无反应。

“汤姆？”

他呆呆地转过头来望着我，张开嘴巴，像是要说话，却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接下来，他的脸与动作逐渐凝固，犹如一尊蜡像。想叫醒他纯属徒劳——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乔斯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将双手绞得咯咯作响。只见他把手机拿起来，然后又放下。他站起身来，迈出一步，然后又退回去坐下。他的嘴巴张开、合上、然后又张开。

我环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凝固的面孔——有些茫然、有些呆滞、有些惊恐。一个站在我身边的女孩突然放下拉环，跪倒在地。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扶她起来；她张大嘴巴，呆呆地注视着我，表情有如一张尖叫的面具。一个坐在我们对面的中年男人低下头来，将脸埋入手心。

“妈妈，”他抽泣着，“妈妈！”

我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坐好。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到列车离开隧道。只要等到信号恢复。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汤姆。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皱着眉看了看我，像是刚刚睡醒。乔斯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脸困惑。

列车驶出了隧道。熟悉的电子音随之响起——“新任务：请在6点以前——”

汤姆摇了摇头，有些尴尬地笑着。“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在说你的任务。”我马上插嘴，把关于我和乔斯组队的话题带了过去。汤姆是不会记得的。他们从来都想不起来。

“啊，对。”汤姆一拍脑门。“任务——对，任务。没什么比任务更重要的了，对不对？”

“也许吧。”我说。

车厢中再次热闹起来。抽泣的男人皱着眉头扫视四周，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跪倒的女孩急急地站起身来，红着脸收拾掉落的钱包与手机。

我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椅背上，强迫自己将大脑放空。

晚间8点。

“安德鲁？”

我正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听到妈妈的声音，连忙转过头来。“怎么了，妈？”

妈妈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端着咖啡。“给我下载个东西吧。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生……生命……”

“生活OL？”

“对，对。就是那个。玛丽太太已经和我叨叨好几个星期了，我和人家都快没话题好聊了。”

“妈，那个app是IOS专用的，你的黑莓装不了。”

——这是一句谎话。但对父母说实话从来就不是我的习惯。

“哎呀，这可怎么办。”

“妈，要不今年圣诞节我给你买个苹果？”

“行，行。别忘了啊。”

妈妈低下头来，继续用自己的旧手机浏览新闻；而我则一面重新开始打字，一面暗自祈祷：也许到了今年圣诞节，《生活OL》就已经从app store下架了。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