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测试型原创】《沙民》

《沙民》

By OCEANGREEN


【以下内容摘录自英国旅行家凯西·H·杜兰特的手稿。杜兰特先生去世于1968年,在此前的十年间一直定居在伦敦,并发表过三篇游记。这份此前从未公布过的手稿在他死后被其家人发现。】


……

待我和卡洛夫发现那座荒废的小镇时,我们已经在肆虐的风沙中跋涉了足足两个日夜。三天前的一个深夜,那位埃及向导骑着我们的骆驼跑回了开罗,还带上了我们所有的干粮与行李。感谢上帝——卡洛夫的水袋恰好放在了帐篷里;否则,我们恐怕早已横尸大漠。


我还记得,沙尘暴是在清晨开始的——起初只是东边天空上的一片黄色云层,可到了上午就变成了一堵矗立在天地之间的沙墙,翻腾着从地平线上向我们逼近,就像一场以慢动作播放的雪崩。我和卡洛夫改变了方向,企图避开风暴前进的路线;可一切纯属枉然。就在天色将暗之际,沙与风构成的巨兽终于呼啸而来,将我们吞入腹中。


我无法描述那副景象——只知道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流动的沙子。脚下的黄沙像沼泽一般陷住了我们的皮靴,牵绊着我们酸痛的双腿;呼啸的热风卷起无数沙砾,劈头盖脸地打向我们。我们徒劳地用头巾和衣领护住面部,可打在脸上的风沙却像刀片一样、刮得人皮肤生痛。沙子钻进了我们的皮靴,陷进我们的脚掌。


当第一座房屋的轮廓在朦胧的黄色天空之下现形时,我们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卡洛夫把头巾扔到一边、跑上前去,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大声呼救;而我也紧随其后。风的尖叫淹没了我们的声音,可我们还是拼命呼喊,丝毫不顾钻进嘴里的沙尘。有那么一会儿,一幅幅美妙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窗口透出的光芒;打开房门迎接我们的救星;远离风与沙的避难所;还有温暖的汤与饮料。


片刻的光明转瞬即逝。几分钟之后,我们站在那房屋的残骸前,一言不发。失去了门板的门框黑洞洞地张开着,就像死人的嘴巴。古老的土墙经过多年风雨的洗礼,留下了无数灰白的沟壑,有如战士的伤疤。残破的屋顶上堆满了黄沙,沙砾与灰尘化为道道黄色的细流从塌陷的屋檐滑落,还没到地面就被狂风吹散,化为空中飞舞的黄雾。


我们绝望地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在翻滚的黄雾间苦苦搜寻,不肯承认求生的希望竟会如此轻易地破灭。上天似乎听到了我们内心的祷告——于是风儿渐渐变弱,远处出现了好几栋建筑物的影子。于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拖着双腿,怀抱着崭新的期待跋涉于沙海之中。同样地,废屋中的黑暗和一次又一次地透过墙壁上的窟窿与窗口与我们对视,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们徒劳的努力。我们放声呼救,可回答我们的只有风沙的尖啸和自己的心跳声。


末了,我们跌坐最后一间废屋门前,大口大口地喘着、咳着。我好像听见了卡洛夫隐隐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我才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走向眼前的废屋。也许这里早已被原先的主人抛弃——可卡洛夫却躺在原地,一动也不肯动。


“快进来!”我叫道,“你会被沙子活埋的!”

“没关系了,史蒂夫。”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没法儿活着回家了。”


我眯起眼睛,观察着他的表情。只见他正仰面朝天地躺在沙地上,任凭滚动的热沙从自己身上流过。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表情却显得格外平静。


“别闹了。”我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到风停,然后继续往东走。”

“到哪里去?”他问,“没关系。你去吧。喏,把水袋也拿上。我就待在这里。”他对着我咧了咧嘴,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


我略加思索,心想可怜的卡洛夫一定是因为缺水而神志不清了。我走上前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拽住他的胳膊,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拖进屋来。然后,我任他躺在地上,自己走到墙角,看着沙子随着狂风飞进门洞(因为房门早就没有了),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观察废屋内部的情况。当然,这里没有任何光源;可室外的自然光却与风沙一起从破损的窗口与大门透入室内,让我得以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破旧的起居室,大约有四米见方;四壁上的墙皮几乎掉光了,露出大片灰色的石砖。大多数家具早已化作一堆无法辨认的朽木,只有房间中央厚重的漆木茶几和沙发还维持着原形。虽然沙发表面的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扶手也断了一根,可靠背上复杂精巧的镂空图案、还有椅腿底部栩栩如生的狮头浮雕却依旧清晰可见。我不禁幻想起这座房屋曾经的辉煌,还有以往在这里居住的人们:他们也许曾是这片土地上的望族,享有过财富与名声。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这里的居民早已离去,将自己的家留给了广袤的沙海。大堆大堆的黄沙覆盖了地板,在窗台上积成了小山,又将风化破碎的家具淹没于其中。此情此景,仿佛是大沙漠终于从人类手中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地盘,正借此宣誓对此地的主权。


卡洛夫坐在房间另一边的墙角,脸上挂着一副恼人的傻笑。我皱起眉头,不知他究竟在笑什么,可他却指了指墙上的什么东西。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了一张褪色的壁画。虽说墙壁的表面大多早已脱落,可这张小小的壁画却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我眯起双眼,仔细端详画面中的内容——一个身穿长袍的高大人形,左右手各牵着一个黄色小人的手。小人的面孔经过岁月侵蚀,早已变得模糊难辨,只能看到一双白色的眼睛;而穿着长袍的人的脸却是一片漆黑,仿佛笼罩在阴影之中。从袖口伸出的手指枯瘦发黑,犹如老树的树根。


咯咯咯的笑声忽然在室内响起,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看着笑个不停的卡洛夫,瞪大了眼睛。

“有什么好笑的?”

“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

“集市!镇上的集市就要开始啦。”卡洛夫的声音嘶哑得像干枯的树叶。“你听不到吗?外面的人已经开始骚动了。孩子们笑得可开心啦。我们应该出去和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片刻沉默。室外,风沙的咆哮震耳欲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开玩笑的兴致。”

“开玩笑?谁在开玩笑?要是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他忽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门外。他的嘴角快要咧到了耳根,眼中写满了喜悦。“听!他们来了。镇长正在讲话——那是滚木桶的声音吗?没错!是酒桶。我听到杯子和盘子的碰撞声了——他们就要吃饭了。我——我——”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而他也死死地盯着我。我忽然意识到我最担心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我们之一可能会因为缺水和疲劳而发疯。如果卡洛夫精神失常的话,我也许不得不把他丢下,独自上路。此时此刻,两种不同的声音开始在我的脑海深处激烈碰撞。一个声音告诉我:卡洛夫是我的朋友。也许算不上太亲密的朋友——可我们至少共享过许多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去过马术俱乐部,还一起跟随导游走进南美洲的森林。当然,也包括这次该诅咒的埃及之行。


可另一个声音却对我悄悄耳语:这不是我的错;卡洛夫是被沙漠、被那个背信弃义的埃及人逼疯的。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水袋里剩下的水已经不多了。如果两人一起上路,或许只能坚持一天一夜;但假如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假如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


我一面拼命地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一面走到卡洛夫身边,解下他腰间的水袋,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壶盖清水,慢慢喝下。清凉的水流过我干燥红肿的咽喉,起初是火辣辣地痛,然后便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清流从体内穿过。我抿了一小口,又一小口;疼痛消失了,我的身体像干枯开裂的泥土一样,祈求着更多的甘露。我看了看卡洛夫;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摇了摇头。


“用不着了。”一滴红色的血珠从他嘴唇的裂口间滚落。“我想喝酒。”

“酒?”

“对。他们已经把酒桶滚出来啦。”


我知道我应该在卡洛夫脱水之前强行把水灌进他的嘴里。但我并没有这样做。


“你——”我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累了,需要休息。我帮你拿水袋吧。”

“随便你。”他继续笑着。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好香。”他又说。

“什么?”

“酒。”任凭我怎样询问,他也不肯继续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笑着。


我抱着水袋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我对自己说——这是为了保护水;卡洛夫现在不大清醒,我需要保护两人赖以为生的水。我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想要迫使自己相信这一点。卡洛夫直勾勾地看着门外,脸上僵硬的笑容就像小丑的面具,令人不安。我拉起衣领,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休息。


睡意很快便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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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片昏暗之中猛然惊醒,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空,看不到月亮的身影;窗口透入的昏黄光线在室内投下重重叠叠的影子,将小小的空间化为光与影的迷宫。我吃力地站起身来,摸索着穿过房间,差点儿被地上的碎木片绊倒。


“卡洛夫!”我大叫起来。没有回应。


我走向他早些时候躺下的角落,在黑暗中俯下身来,伸出双手。什么也没有。他不见了。


“卡洛夫!”还是没有回答。


随着眼睛渐渐适应阴暗的环境,我找遍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他的踪迹。无数种可能性在我的脑海中闪过,但其中最靠谱的只有一种:卡洛夫终于败给了自己的幻觉;他走出门去,投入了大漠的怀抱。在我熟睡的时候,他或许已经走出很远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头一凉: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海之中,要找到神智不清的他简直有如大海捞针。


我的第一反应是冲出门去,呼唤卡洛夫的名字。可还没等我迈开脚步,却忽然想起自己把那半满的水袋——足够我一个人喝上两天的甘露——忘在了身后的角落里。我必须先拿上水袋,然后再出去找卡洛夫。


一个人。足够一个人喝两天。


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响起,向我述说着生的希望,使我驻足不前,心乱如麻。我用力甩了甩脑袋,把微妙的念头抛到脑后,转身摸索着走向自己刚才离开的墙角。


就在这时,一阵异响从屋外传入了我的耳中。我诧异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


是脚步声!


是的——不是胡狼在沙地上行走的踏踏声,更不是野生骆驼孤零零的蹄声,而是许多双穿着靴子的脚在沙地上走过的声音!此时风声早已停歇,屋外的每一个动静都被我听得清清楚楚——火把燃烧的劈啪声,衣衫摩擦的沙沙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香料浓烈的气息钻入了我的鼻孔,刺激着我干涩疼痛的鼻腔。我环视屋内变莫测的光影,忽然意识到:从窗口照射进来的并非月光,而是跃动的火光!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当时,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搜救队终于来了。也许他们抓到了那个埃及人,从他口中问出了我们的所在。狂喜和希望再次充斥了我的心头。在那个瞬间,我忘掉了卡洛夫、忘掉了丢在房屋角落的水袋,只顾发疯似地奔出门去,还有好几次差点被东西绊倒。


门外的景象令我瞠目结舌。


许多人正在空旷的沙地上来来往往。他们之中既有留着大胡子的男性,也有蒙着面纱的女性。有些人坐在地上,身前摆着小小的木桌,桌旁的沙地上插着燃烧的火把,看上去似乎是贩卖食物和小玩意的小贩。


我茫然地向外迈出几步,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像卡洛夫一样,因为脱水和疲劳发了疯。然而与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却不可能是幻觉使然。刺鼻的酒气与烧烤面食的浓烈香气刺激着我的鼻孔,折磨着我的辘辘饥肠。我扫视着一张张简陋的矮桌,看到了装满清澈液体的粗瓷杯盏,看到了在石板上滋滋作响的面饼和不知名的肉类。


他们是谁?一支搜救队自然不可能如此兴师动众;如此说来,他们或许是碰巧路过此地的商队。


莫大的喜悦与兴奋令我几乎无法呼吸。上天终究眷顾了我,将获救的希望送到了我的手中。我挥舞着双手冲上前去,调动自己的每一个脑细胞,努力将自己学过的寥寥几百个阿拉伯单词拼凑成一句话,大声喊了出来。


“救命!救命!我们需要帮助!”


令我吃惊的是,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个灰头土脸的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应——是不是因为场面太杂太乱,他们一时没有注意到我呢?我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当时我实在是高兴得过了头,顾不上多想。


一个戴着圆布帽的男人站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背对着我,静静地凝视眼前的人群。我急急地走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这一次,我尽可能放慢语速,把每一个单词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在沙漠里迷路了。”


对方毫无反应。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的后脑勺。我又走近了一些,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对不起,先生。我们,”我指了指自己,“在沙漠里迷路了。我们需要帮助。”


还是没有反应。火炬上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五官的轮廓。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可那纹丝不动的肌肉与浑浊发白的双眼却让我感觉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博物馆中的塑像。火光在他的脸上泛起点点金色,让我想起了灯光下的青铜面具。一阵凉风吹来,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还想开口说话,可他却自顾自地走开了,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之间。在我四周,有些人坐在小桌前,有些人在道旁站立休息,还有些默默地来往行走。然而每个人的表情都完全相同——僵硬、冷漠,有如面具。我慢慢地走到一个小桌旁。桌上摆着几个盛有食物的陶碟,两个男人在桌子的两端席地而坐。他们的双手一动不动地放在膝上,两对覆盖着白翳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前方。我大声向他们打着招呼,可他们却像看不到我一样,连一根指头都不肯动。


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便伸手去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的脸居然同时转向了我。我愣在了原地。


他们都是青年人,古铜色的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皱纹。然而那覆盖着白翳的双眼却绝不属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男子。我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睛——那是一位躺威尔士街边的老乞丐,脸上布满了蜘蛛网般的皱纹。他的双眼仿佛已经见证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风雨;白翳之后斑驳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活力,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


我匆忙地收回了手。两人将头转了回去,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环视四周,看到了一张张面具般的脸,还有一双双浑浊疲惫的眼睛。直到这时,我才忽然发现了刚才自己觉得不对头的地方是什么。在这空旷的沙地上,尽管有许多行人,却听不到一个人开口说话。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忽然摄住了我的心魄。我想起了儿时的噩梦:年幼的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这里有许多陌生的大人,可他们却没有一个愿意帮助我的。也许眼前的一切也是一场噩梦;也许此时我还躺在那座废屋中,而来往的行人、小桌、还有坐在桌旁的人都是求救心切的我幻想出来的。


“帮帮我!我们迷路了!你们有人能带我们回开罗吗?开罗!”


还是没有人回答——来往的人们甚至不肯回头看我一眼。我又喊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我向上帝祈祷,希望听见有人回应我的祈求。而苍天似乎再一次应允了我的祈祷。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激昂的说话声,音调逐渐提高,在空旷的沙漠上空回荡。于是桌前的人们站起身来,侧耳聆听;行人们也止住脚步,静静地站立着。沉默的人们像训练有素的仪仗队一样,整整齐齐地转过身来,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却被身后的人们推搡着,只好随着他们一起奔跑。无论我看向哪里,映入眼中的都是一张张僵硬、冷漠的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双双木然的眼睛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犹如地狱中等待救赎的灵魂。


忽然之间,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迈步。我被人流推搡着,只得跟着他们走向前,走向人声响起的地方。声音越来越大,我竖起耳朵,想要听清讲话的内容。就在这时,前方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头猛然一紧,大声叫出了伙伴的名字。


“卡洛夫!卡洛夫·爱德华兹!”


卡洛夫木然地回过头来。他的脸色白得像石灰墙,可脸上却挂着孩子一般的笑容。他天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发着光,就像一个看到了心爱玩具的小男孩儿。他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个烤饼,已经被咬掉了一半儿。


“凯西!”他愉快地说,“你醒来啦!”

“卡洛夫!”我一面吃力地在拥挤的人群间穿梭,一面大声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做什么?”

“这是集市,凯西!”卡洛夫的嘴角快要咧到了耳根。“就像小时候一样!白酒,烤饼和烧肉!这里的人都热情极了,我拿了一张饼,想给他们银币——可是他们连一个子儿都不要。”

“可是——这是哪里?”

“不知道!”前方的人群加快了脚步,而卡洛夫也被身后的人们推挤着,渐渐地与我拉开了距离。


终于,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放缓了脚步。此时,我们来到了几座废屋中间的空旷沙地。人们在这里围成了一个大圈,静静地站立着,仿佛在围观着什么。我慢慢地挤到前排,踮起脚尖,查看空地上的情况。


四根插在地上的火把照亮了偌大的空间。在火把之间,矗立着一个身披破旧长袍的身影。兜帽的阴影遮蔽了他的面孔,宽大的袖口中伸出的是老树根一般枯瘦粗糙的手指。跃动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仿若漆黑的巨人横卧在夜晚的沙海之上。我茫然地注视着这番诡异的景象,总觉得那空地中心的人影有几分眼熟。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晚风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了站在空地另一边的卡洛夫,连忙向他招手——他仿佛没有看到,只是一面啃着面饼,一面傻傻地笑着,两眼不断地左右张望。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身披长袍的人影开口了。令我吃惊的是,我居然听懂了他所说的内容。那并不是阿拉伯文,而是我所曾学习过的拉丁文的一种。


“……人生于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然而更加意外的事还在后头。至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人群居然开口说话了。他们用拉丁文呢喃着重复了那人影所说的内容,就像教会学校里跟着牧师背诵祷文的学童:


“人生于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我聆听着他们的声音。站在空地周围的人年龄、性别各有不同;但此时此刻,他们沙哑的嗓音却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化为一支无法描述的交响曲。


“然而,尘土断然不是终结。以马那利,那以色列的王,说人都难逃一死;他还说,我们要藐视这尘土铸就的躯壳,将希望投向那虚无缥缈的天空。但他亦只是那伏行之混沌的影子,自然要说它的理。”【注1】


“以色列的王。”周围的人们喃喃地说。


“千面的万军之神抛弃了我们,将我们斥为尘芥;无知的羔羊们皈依了他的道,便将我们从圣城驱逐出来;然而沙漠却向我们敞开了怀抱。在灼热的风中,我等沙尘亦能在空中起舞。”【注2】


“星风之中,黄尘起舞。”人们说。


“故而地上之沙,为我等之血肉。风不止、沙不散,我等亦不朽。”


“风不止、沙不散,我等亦不朽。”


“故沙漠长存,沙民亦长存。”


“故沙漠长存,沙民亦长存。”


“赞美风与沙的王吧!赞美——”


披着长袍的人口中吐出了一个奇怪的单词。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描述那个词的发音;我觉得开头的第一个音节听起来像“乌鲁——”,可后边就是一堆缠绕在一起的辅音,难以捉摸。


“赞美风与沙的王吧——”

“赞美风——咳!赞美风与——咳咳!”


在完美重合的呢喃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合拍的杂音。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我诧异地抬起头来。在空地的另一端,卡洛夫正一面傻笑着,一面连声咳嗽,手里还拿着啃得剩下小半张的烤饼。


待我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卡洛夫。无数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就像异色的星星。


卡洛夫继续傻笑。我使劲儿地瞪着他,可他却毫无反应。


他彻底疯了,我心想——被沙漠,还有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逼疯了。


一声非人的尖叫在空地上空回荡。穿着长袍的人形举起一只手,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我的旅伴;于是沉默的黑色人墙骤然收紧。我眼睁睁地看着人群从我身边涌过,将我抛在身后:卡洛夫的尖叫声从人群之中传出。


我想要挪动双脚,可我的身体却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幻。


到头来,拯救了我的不是别人,而是——太阳。


一片殷红的色彩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扩散开来,染红了云彩与夜空。突然,一个耀眼的红点慢慢地、吃力地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不出一会儿功夫,半个太阳溜出了地平线,好像半个光芒四射的光球在一个大盘子里跳动。金色的晨光洒向大地,仿若金黄色的水波,轻轻地沿着一望无际的沙海扩散。光线照亮了漆黑的人群。


我并不期望读者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所有人忽然止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然后,黄色的沙子忽然从他们的衣领、袖口和裤脚中流了出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脸颊渐渐地凹陷,皮肤一点点地从古铜变成黄色;蜘蛛网一般的皱纹像有生命一般在他们的脸上和手上爬行、扩散、深陷进他们的皮肉之中。当离我最近的人开始慢慢俯下身来时,我看到了从他眼眶中倾泄而下的沙流。


恐怖的景象只持续了几秒钟。当第一缕北风呼啸着吹来的时候,朦胧的身影便化为堆堆黄沙散落,随风飞舞。没有集市——没有桌子——没有杯盏——没有火把——更没有沉默的人群。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黄沙,以及一栋栋如幽灵般矗立在沙中的废屋。


卡洛夫的蹲坐在大大小小的沙堆之间,两眼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我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匆忙地跑到他身边。


“卡洛夫!卡洛夫!”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猛然转向我,眼神空洞、茫然,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凯西!凯西!集市呢?集市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一面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一面抓住他的胳膊。“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去哪里?回沙漠里?”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不,不。我不回去!你自己去吧,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这里就是沙漠!我们得回开罗——”

“不,我不去!”他尖叫起来,“本来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都怪你!是你把我拉回来的——”

“卡洛夫!给我清醒点——”

“放开我!放开我!”


他血红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之中闪着光,混着血丝的白沫从他的嘴角滑落,在他沾满尘土的下巴上留下一条湿润的痕迹。我忽然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卡洛夫,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具被沙漠和噩梦彻底摧垮了神志,放弃了求生的皮囊。


这一次,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与自己争辩。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深处抗议着,可我却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在这无边沙海的包围之下,文明与道德似乎远在天边。何况——


——何况,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疯子呢?是的。我看到了变成沙子的怪人,看到了不存在的集市,听到了幽灵的布道。两个因饥渴与绝望而发疯的狂人此刻正站在沙漠之中,只有上天知道谁比谁更疯一些:是安然接受命运的卡洛夫先生呢?还是痴心妄想,自以为能够带着一心求死的同伴逃出生天的凯西先生?


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嚎,松开了颤抖的手。卡洛夫立即转过身去,一边大声呼喊着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一面蹒跚着走向那些废弃的房屋。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沙地上,这才想起我那丢在屋内的水罐。我必须尽快把它取回来。


就在我吃力地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的时候,卡洛夫忽然止住了脚步。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他总算恢复了清醒,想要回来找我;可我很快就看到了他脚下回旋的沙流。沙子慢慢地凹陷下去,变成一个旋转的漏斗,淹没了他的脚踝。卡洛夫茫然地低下头来,出神地凝视着脚下的沙流,嘴唇轻轻地蠕动着。


我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流沙!但在没有水的沙漠里,怎么会有流沙呢?接下来,有什么东西从沙中窜了出来,把卡洛夫拖进了沙子里。我大声尖叫起来。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看到了像石榴籽一样密密麻麻的蓝色眼球,看到了无数挥舞的肉须,还看到了高高隆起的背脊,比一艘游艇还要长;可是我却无法解释自己看到的一切,更不敢确定眼前的事物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时我不假思索地转过身来,拔腿就跑;沙砾翻滚的声音紧随其后。


风沙在我的耳边呼啸,可那声音听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像风声。无数陌生的人声在四周回荡,有男有女,又老又少。


——留下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用阿拉伯语说。

——不要走,不要走!是一个男人的怒吼声。

——留下吧!只有它才爱护我们!一个苍老的声音用拉丁语说。

——为了不朽。为了它。不知是谁在我耳边低语。

——留下!留下!许多人齐声叫道。


我没有停下,继续奔逃。于是所有声音都开始尖叫。


“凯西!凯西!你要去哪里呀!集市就要开始啦!”


我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卡洛夫站在前方的风沙之中,面带微笑。只见他面色红润,身穿崭新的长袍,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水罐。就在我放慢脚步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气息扑上了我的后颈——紧随其后的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我本能地使出全身力气向前扑去。卡洛夫的形象瞬间消失,化为黄沙飞散。身后沙砾的喧嚣与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儿的呼呼声。


我就这样趴在沙地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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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待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简陋的医院里。一群路过的商队发现了我,把我带回了开罗。医生说我被送来的时候正发着高烧,嘴里还说着各种奇怪的胡话:比如集市啦、沙子啦,什么的。他还说我已经昏迷了三天。我请他代我联系英国领馆,而他自然一口答应下来。不过,在他离开房间时,却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

“你背后的伤。”他问。“是怎么弄的?”

“伤?”我微微一愣。

“老天。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他叫来了护士。两人搬来两面镜子,一面放在我的面前,一面放在身后。我看着镜中映出的伤口,不禁感到背脊发凉:那是许多圆盘状的疤痕,让人想起章鱼的吸盘——只不过每个疤痕都有餐碟那么大。


我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伤是怎么弄的。这自然是实话——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弄清自己在沙漠中的经历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幻觉。


卡洛夫并没有多少家人。他早已和妻子离了婚,膝下没有子女,父母也已经去世——想也知道,其实并没有太多人关心他的去向。开罗警察局派人来见了我一面,可我能提供的信息也很有限:自从导游抛下我们之后,我们便一直在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听说他们去沙漠里搜了一圈,没有发现卡洛夫的人影,就回来了。至于那位导游——在我回到英国之后,他们给我寄来了一封信,说他是个前科累累的老手,从前曾因犯诈骗罪进过不少次监狱。当然,他们没能在开罗找到他。我并不责怪他们;说实话,我能活着回家都要感谢上天保佑,又怎么能要求更多呢?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至于沙漠中的那座废城,我倒是向许多人打听过,可惜至今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当然,这一切或许都是我在沙漠中饥渴过度,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罢了。


是的——我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当然,有的时候要做到也没有那么容易。俗话说得好:美好的回忆总是转瞬即逝,可曾经的噩梦却总是萦绕不散。


就在几天前,伦敦起了一场大雾。照理说这并不稀奇,可这一次的雾却是淡黄色的。街道上,窗户上,就连人们的衣衫上都染上了一层灰黄的粉末。人们的皮靴踩在人行道上,脚下细微的沙砾便在鞋底嘎吱作响。


是沙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噩梦——在梦里,我坐在房间中,看着卡洛夫站在窗外,把手搭在玻璃上,与我四目相对。他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蒙着白翳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活力,只有疲惫与绝望。


来吧,凯西!跟我来吧——他说。

不,你根本就不在这里——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片刻沉默之后。

你不会把我丢下的。你会来找我的,对不对?我还在这里。在集市上等你。——他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想告诉他我很抱歉,还想说我没有选择,却开不了口。


就在下一个瞬间,我从梦中惊醒。汗水打湿了我的睡衣和床单,冰冷刺骨。就在我匆匆忙忙地爬下床来,打开衣橱更衣的时候,却不小心看到了卧室的窗户。不消说,玻璃窗的外侧早已覆上了一层暗黄的尘埃;而印在黄尘之上的,赫然是两个清晰的手印。我木然地盯着窗外,哑口无言。


当然,我的公寓就在一楼。也许是路过的闲人把手印按在了窗户上。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不这样认为。


“对不起,卡洛夫。”我低声地说。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那场沙漠中的噩梦,想起了那些居住在沙中的人们,也想起了卡洛夫的脸。


——在灼热的风中,我等沙尘亦能在空中起舞。


末了,我把窗帘紧紧拉死,然后打开台灯,开始写作,直到黄雾散去、太阳爬上天空为止。


【注1】以马那利、以色列的王均为耶稣基督的别名。

【注2】万军之神是基督教上帝(耶和华)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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