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抛锚》

《抛锚》

By OCEANGREEN


他和妻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满脸阴沉。他们刚刚吵了一架;这也难怪,毕竟开车出门,却在公路上抛锚这种事情任谁遇上都不会高兴的。天色已晚,白茫茫的夜雾笼罩了公路两侧的旷野,就像两堵望不到头的白墙。两人所在的空地被无边无际的乳白色雾气包围,仿若大海中的一个孤岛。


“都怪你,莫名其妙的偏要跑去看什么老同学!要是乖乖地跟我去商场该有多好!”妻子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他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这就是他从来没有在家庭纠纷中占过上风的原因:他的妻子是个标准的长舌妇,就算一刻不停地说上几个钟头也不会嫌累;可他却惜字如金,懒得多说一句话。对他来说,与其口头逞能,还不如赶紧采取行动。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知道第几次站起身来,走向旁边的汽车。


“你要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妻子尖着嗓门嚷嚷开了。


“我要再检查一遍车子。”他说。“也许我能让它发动起来。”


“哈!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也许是油管堵住了。经过这么长时间,油拴可能已经化开了。如果……”


“如果!也许!唉!”妻子高高举起双手,动作就像舞台上的喜剧演员一样夸张。“好吧!随你喜欢吧!”


她总是这样——他心想。置身事外,把所有责任推给身边的人。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她约会的场面:英俊的少年与金发女孩手牵着手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沉醉于爱情的美梦。那个梦究竟延续了多久呢?他不记得,也不关心。闭上双眼,无数甜蜜的回忆历历在目:他和她一起品尝美味的意大利料理;他和她一起熬夜赶完最后一张订单,然后相视而笑;他和她一起坐在星空之下,谈天说地。


可当他睁开双眼,看到的却只有散发着汽油臭味的破车,还有车窗中映出的自己:一个鬓角发白的老头儿。如果他回过头来,还会看见一个满脸横肉、臃肿蛮横的老女人正叉着腰冲他瞪眼。人是会变的,他和妻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努力驱散心中令人不快的遐想,伸手掀开汽车前盖,开始检查油路。今晚他已经和这堆破铜烂铁打过好多次交道了。


沾满污渍的油箱发出刺鼻的味道,但每个零件,每根油管都完好无损——当然,他也明白自己是在白费功夫。他只是需要找一个借口,暂时离开妻子,从她机关枪一般的指责和抱怨中脱身。


但现在,短暂的放松时间结束了。他叹了口气,盖上车前盖,回到妻子那里。“我没看出什么问题。”


“我早就告诉过你啦!”她得意洋洋地大叫起来。他心想:受困于荒郊野外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那是他的问题。对她来说真正重要的只是借此证明他有多么愚蠢,而她自己又是何等的英明。


像以往一样,他并没有反驳。“手机没有电了。”


“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忘记充电。”她哼了一声。他懒得告诉她:其实他在出门前把电池充满了。电量是被她一个劲儿地拿着手机刷facebook耗光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没有电话就没法报警。”


“问我干什么!既然是你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的,就自己想想办法,把我们弄回去。”她挖苦道。


“好吧,随便你。”他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凝视白色的浓雾。妻子继续说个不停,可他却没有听清她的话——反正也没什么好听的,都是些老生常谈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但也许是他俩唯一的选择了。


“我们走路吧。”他说。


“什么?”她扬扬眉毛。


“我们打不了电话,也报不了警。就凭我是修不好这辆车了——”


“因为你蠢。”


他决定无视她带刺的话语。“——下一个休息站离这里顶多只有5英里。我们可以走到那儿去,打电话叫人来帮忙。”


她那嵌在赘肉深处的小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疯了!”


“只能这样了。要是你走不动,我可以扶你。”


“你没看到这雾有多大吗?我们会迷路的。”


“我们可以沿着公路走。没问题的。”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当兵的经历。有一回,长官叫他们负重行军五英里。当时正是夏天,背着沉甸甸的背包走路可真不好受!不过,当他路过军营外的旷野时,却看到了蓝天下一望无际的平原,看到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此后,他虽然也曾无数次地从车窗后观看这番景象,却再也没能找回那份身临其境的感触。


——当然,今晚的雾这么大,怕是走再远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妻子没有注意到丈夫开了小差。她叉着腰嚷嚷起来。


“休想!你要一个人犯傻就自己去,别想拉上我和你一起受罪!这是你闹出来的乱子,是个男人就给我自己解决。”


有那么一会儿,他犹豫了。雾越来越大;他抬起头来,发觉就连金黄色的明月也变成了一道淡淡的剪影。也许她是对的,他应该再等一会,让雾散一散再说。或许会有其它司机经过,他们可以搭便车进城报警。再不然……


(可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了)


一副令人不快的画面突然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他知道这荒谬极了——迟早会有人来帮忙的——但就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想象力。两具泛黄的骷髅坐在公路边冰冷的石头上。脂肪和肌肉早已沦为蛆虫的美餐,从空荡荡的骨架上完全看不出死者生前的相貌。但他却知道他们是谁:因为其中一具骷髅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它可怜的同伴;而另一具则抱着头蹲在一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们生前像这样混了一辈子,直到死去也没有一丝起色。


一股无名冲动驱使着他转过身去,走向雾墙。


“你又要跑到哪里去?”她尖叫起来。


“我去休息站叫人。”他说,“你留在这里等我。”


她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抱怨他的方向感,可是他却没有听清。白色的雾气在他身后闭合,阻隔了视线。就这样,他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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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他看不见四周的东西,却可以通过脚下的地面定位。他一直沿着公路边缘前进,保证自己不会偏离方向;据他所知,这条公路是没有岔道的。


乳白色的雾气在他面前起舞。无数千变万化的形状与幻影在视野中一刻不停地浮现、跳跃、消散。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小狗在冲自己摇尾巴;可走近一看,小狗却变成了一从在风中摇摆的矮灌木。


白雾随着晚风拂过他汗津津的面颊,钻进他的夹克,带来丝丝凉意。他一时兴起,脱掉了外衣,搭在肩上,继续前进。雾气的海洋将他淹没,清凉的水汽抚遍了他衬衫下枯瘦的身躯。见此情景,他的妻子一定会勃然大怒:“你想让自己得肺炎吗,你这个蠢货!”但她并不在这里;就算她在,也看不清他穿着什么衣服:雾实在是太大了。


想到这儿,他不禁哈哈大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一直与她形影不离。她不断地朝他投出一个又一个的快球,令他忙于应付,无暇思考自己的生活。


“老头子,给我过来!看看你把花圃弄成什么样子啦!”

“住手,住手!你想把面包烤糊还是怎么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是在哪儿学的开车呀!”


可现在不一样了。在这荒郊野外,只有沉默起舞的白雾与他为伴。清爽的水汽温柔地包围着他,淹没了他的身形。他知道,在这片大雾中,她看不见他,也不能对他说三道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待在一起呢?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可爱过——既可爱,又美丽。曾几何时,她温暖的嘴唇就是他的天堂,她飘扬的金发便是人间一切美好的象征。然而人是会变的。对她来说,变化始于她父亲的去世。自那以后她……唔……他想不起来了;正如他不记得他们夫妇俩已经傻乎乎地在公路边坐了多久一样。刚才他一直忙于应付她的唠叨,根本没有工夫在意时间……再说,用来计时的手机早就没电了。


至于现在?现在他只想继续享受眼前短暂的自由——享受这雾中的漫步。


话说回来,他已经走了多久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还是三个?他的妻子肯定已经开始暴跳如雷了,但谁管她呢?他估计休息站应该已经不远了,也许只要再走上半个钟头就到。


远处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丝光亮。到了!他露出胜利的微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雾气渐渐散去——


他僵在了原地。


一辆绿色的小轿车翻倒在公路中央,整个车顶都被压扁了。雾中的光亮并不是休息站的灯光,而是轿车底盘冒出的火焰。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离开,因为一辆着火的汽车随时有可能爆炸。但他却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那辆化为废铁的轿车,盯着它熟悉的外漆和车牌号码,目瞪口呆。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自己一定是疲劳过度,产生了幻觉。


LZ·5210 

NEW YORK


那正是他自家的车牌号码呀!


于是无数记忆的断片像洪水一般涌回他的脑海之中。他在开车,他的妻子在一旁唠叨个不停。他受不了了,就求她闭嘴。她告诉他好好看路。他转过头来,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


他哀嚎着跪倒在地。车根本就没有抛锚。黑色渐渐地淹没了他的视野,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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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


起初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躺在一张白色的小床上,身上插满了透明的塑料管,周围到处都是嘟嘟作响的仪器。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听到了他的叫声,连忙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老天呀。等——不,请等一下!”


她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模糊的只言片语从隔壁房间传入他的耳中。


“……醒过来了。”

“……开玩笑的吧?”

“两年前出车祸的那对老夫妇……”

“……只有丈夫。”

“妻子还在昏迷……”


他吃力地转过头去,看到了妻子。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旁边的床上,双眼紧闭,表情中似乎带有一丝愠色。


她还在那里等我——他想。她还坐在那块被大雾包围的空地上,等着我从休息站回来。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印在墙上的大字:“纽约哥伦比亚和康奈尔长老会医院”。


也许她终有一天会等的不耐烦,站起身来,穿过大雾,回到他的身边——但他并不认为她有这样做的勇气。她会坐在原地,破口大骂,抱怨自己的丈夫迟迟不肯归来,抱怨乳白色的大雾,抱怨这个残酷的世界,直到大限将至。她不会离开那片空地,因为她早已习惯了继续等待,等他代替自己作出决定。


他自由了。


但是自由意味着什么呢?


陷入沉思的他丝毫没有理会冲进门来的医生和护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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