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酒》

《酒》
By OCEANGREEN

我知道你来我这儿是想问小张——张国山的事儿,对不对?那你可找对人了。不是我夸口——虽说我上了年纪,但这村里的大小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有人说书生生来就不适合做生意;持这种观点的人,都该去瞧瞧小张的酒厂……不,现在你是看不到啦。不过我这儿还有几张照片,要是你有心,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找。

我是看着小张长大的。他爹妈和我是老朋友啦,当年在生产队还一起种过田。那会儿日子可真苦呀!我是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个,那我们就直接说小张的事儿。

这孩子从小脑子就灵活。他上小学那年头,和他一样大的孩子还趴在草丛里抓蟋蟀呢,他却成天抱着大本大本的书在那翻呀翻呀的。他爹总是在我面前夸自家儿子聪明,说那小子看的东西连他都读不懂。其实这也是自然的,因为老张这家伙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总而言之,等到恢复高考那年,小张就去参加了考试。他报的是北大,一次就考上了,成绩还是全省第一!当时我们村里的人那高兴得啊,张灯结彩像过年似的,都说小张给大家争了光。尤其是村长,登台讲了半天,说这都是他顶着四人帮的压力大力推行教育的功劳,叽里呱啦的一大堆。

我还记得那天小张就站在村长身边,胸前挂着大红花,活像婚礼上的的新郎官儿,笑得可开心了!我问他出去后想学点啥,他是这么说的:

“我想学历史,因为我喜欢读历史。”

当时周围的人还笑话他,说学历史不赚钱,到头来做个穷书生;他站在那腼腆地笑着,也不说话。第二天晚上,他就上火车去北京了,这一走就是五年。接下来就改革开放了,人人都忙着养猪养鱼,把小张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然后……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回来的那天。

没有预先通知。没有来信。什么也没有——他就这么回来了。

当他提着行李箱来到村口时,第一个见到他的就是我,可我却没认出他来。当时他应该也就二十五上下,可头发却几乎白了一半,脸颊瘦得都凹下去了,只有一双眼睛还发着光。当他走过我身边时,我还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酒气。

我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叫道:“小张,是你?”

他止住脚步,僵硬地转过脖子来冲我咧了咧嘴角。“陈伯伯,您老好啊。”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真的是你,书读完了?”

“读完了。”

“回来啦?你父母知道不?”

“不知道。我这就回家去。”

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小张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大家都等着老张家设宴庆祝儿子凯旋,可并没有。事实上,自从小张回来,老张一家竟变得不怎么出门了,只是一到晚上就听见他们家里叮叮咣咣的,活像开了铁匠铺。于是大伙儿又议论开了:

“你看这读书就是不如养猪实在啊,好好一个大小伙子,五年下来整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可不!也不知道老张他们家里最近闹什么名堂,一到晚上就叮铃桄榔的,吵得紧哩。”

又过了几天,老张终于露面了。他向大家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小张要开酒厂了。

“怎么又酿起酒了呢?不是学历史去了吗?”

“哎呀,我怎么知道那小子!一开始我也说你个书生酿什么酒啊,可他却掏出个瓶子来,说是他自己酿的,叫我尝尝——哎哟喂,那叫一个香啊!从来没喝过那么香的酒哇!”

“那这酒厂啥时候开门哪?”

“就要开啦,就要开啦!到时候请大伙儿都来尝尝鲜,尝尝鲜啊!”

那天我也在场。也许是我看错了吧,总觉得老张眼睛上蒙着一层白雾,声音也有些含糊。更重要的是,他周围飘着一股子酒气……就像那天我见到的小张一样。

三天后,没有剪彩,没有放炮仗,也没有花花绿绿的招牌,只有门口的一块小木板,上头写着一瓶酒的价钱——小张的酒厂就这么开张了,地点在他自己家里。买酒的人只要敲敲门,小张就会探出头来,一手交钱一手拿酒。照说农村人都讲个排场,要热热闹闹的才算吉利;可小张却自有主意。

“酒香不怕巷子深。”他说。

这话可真没说错!只要经过老张家附近,就算你离大门还有百八十步,也能闻到那股子浓浓的酒香味;比白酒还烈,却不刺人,反倒有那么点甜味,叫人光是闻闻仿佛都要醉倒似的。但凡爱喝酒的人,没有谁能抗拒的了那诱惑,纷纷前去光顾。他们都说,小张的酒喝起来仿若那神仙的琼浆,就连村长家的五粮液都没法子比。

一传十,十传百。周围五六个村子的酒鬼都慕名而来,要尝尝这大学生酿的“神酒”。这下可好,老张家门口每天都排着长龙,本村人反倒买不上了。不过小张还算厚道,每隔几天总要留下那么几瓶儿给村里的乡亲们解馋。

有些大酒厂特地派人从外地跑来请教,还有人拿出大把钞票请小张去出任高管——但这孩子却一一回绝了。他说,他的秘密是学不来的。村长可着急了,他老是往老张家里跑,求着小张把厂子开大,为的是能给村里带来收入。据他说,那车间只有后院的一间房,门上挂着三四把锁,除了小张自己平时谁也进不去。

我平时是从不喝酒的,所以自然也不知道那酒的滋味到底有何妙处;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发现了一些怪事。

其一,随着在老张家门口排队买酒的人越来越多,这些顾客们的举止也变得越发古怪。他们眼神迷离,几乎每天都花上七八个钟头从别村跑来买酒。我知道这里头多半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而这么多农民扔下田地不管,每天泡在酒坛子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其二,老张夫妇再也不露面了。有人问小张,他便说是帮爹娘在县里买了大房子,于是人人都夸他孝顺。可我却从没见过有人带着行李从他家出来;若是半夜走的那倒有可能,但好好的搬家何苦偷偷摸摸?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疑点,但小张的酒厂的确是办得越来越红火了。每日排在他家门口的那群酒鬼虽然让大伙儿颇为不满(这些人越来越不像话,衣服破破烂烂的活像群乞丐,而且还在街上耍酒疯),但村里的孩子能这般出息还是很令人欣慰的。

至少……在警察到村里来之前是这样。

民警来的那天是大年初二,满村都张灯结彩的,很是热闹。他们开着警车直接进了村,引来一大群人围观;毕竟这小村里大家都互相认识,连个偷东西的都没有,自然也没有报警的需要。我们都琢磨着一定是那群来买酒的醉鬼在村里犯了事儿,不想那穿制服的小伙子一下车就问:“张国山在哪里?”

这下我们都蒙了。村长问他们小张犯了啥事。这不问还好,一问可真是把人吓了一跳。原来,这几个月来周边各村一直有人拐孩子,总是抓不着罪犯;这一回有人报案,说是看见小张半夜把一个小女孩绑在板车上运到了我们村。

你觉得我们会怎么想?嗨,在这种小村子里大伙儿都很团结。一个好好的大学生哪儿能干出那种事来!何况小张从早到晚都在家里,连门都不怎么出,怎么能到临村去拐孩子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和民警说了老半天,人家坚持要去和小张面对面谈谈。好呗,都是清白人,见了面反倒好说话。村长带着几个民警到了酒厂,敲敲门。

小张探出头来。他的头发比从前更白了,眼睛也有些凸起。“什么事?”

民警走上前去。“你就是张国山吧?我们要搜一搜这栋房子,请你配合。”

没想到小张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这不成。有什么话,到外头说。”

那警察恼了。“不行,必须搜。我们有搜查证,由不得你。”

话音刚落,小张居然把门彭地一关,再也不肯出来了。后面的人群登时一片哗然。“这孩子怎么回事儿,不知轻重的。”“该不会真有事儿吧?”“别乱说,你看他这酒厂赚钱赚得,还用得着拐卖孩子吗?”

在一片议论声中,几个警察砸了好半天门也没人应答,于是就一脚把门踹开冲了进去。

大家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在门外呆呆地等待着。过了一阵儿,村长见没有动静便想进去看看情况,却听到从后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女人和小孩都跑回了家,几个胆量最大的汉子直接冲进了屋里,而剩下的人则由村长领着,伸长了脖子从屋外往里瞧。过了一小会儿,进去的几个人纷纷狂奔着跑了出来,领头的大声嚷嚷着:快走快走!于是大家都转身逃跑。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原来是老张家的房子塌进了地里,留下一个大窟窿。水咕噜咕噜地从坑底往上冒,不久就把大坑变成了一个小池塘;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

是的。那池里的并不是水,而是酒——就是小张卖的那种。

当大伙儿壮起胆子凑上去的时候,有人嚷嚷着说在池底看到了东西。可不是嘛——那是许许多多的骷髅,多半是小孩的,另有几具大人的骸骨躺在底下,有的穿着制服,还有两具穿着村里最常见的黑布衫。

穿制服的是刚才进屋的警察,而穿布衫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老张夫妇。

后来县里又来了很多人,他们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把整个池子围了起来,还在周围建起了墙,不让别人看到。过了几个星期,墙拆掉了,可池子也填上了,地面十分平整,全然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一栋房子。

人们一直想问最初冲进屋里的那几个汉子看到了什么,可他们大多数都发了疯,还有一个用家里的菜刀切开了自己的喉咙。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就是老王,可他也不肯多说。有一次,我和他一块乘凉时问起此事,他却只是摇了摇头,说:

“那事儿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要做恶梦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狠狠地抽了口烟,望着天上的星星。“我们进屋以后,看到里屋的门开着,就进门去看。那里头有一个大水池,池里满满的都是酒。那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在酒里扑腾着,看到我们就张口叫嚷起来;就在这时,池里有什么东西扑上来把他拖了下去……然后地就开始塌了,我们便跑了出来。”

“那是什么东西呢?”

“我也没看清,只知道上头有好些肉须子,活像蜗牛的犄角。还有那股子酒味儿——它一冒头,酒味就变浓了,浓得烧人眼睛。”他突然浑身哆嗦起来,用手捂着脸,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是幻觉吗?也许。反正这只是老王的一家之言,除了他以外没人还记得那小屋里到底有什么。警察一直在到处搜寻小张,可就是找不到。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听说他们在坑里挖到了一些旧书和刻着字的石板,但上头尽是些鬼画符似的蝌蚪文,谁也看不懂——也难怪,人家小张毕竟是学历史的大学生嘛。

还有?还能有什么?就这样儿了呗。那些曾经每天来村里买酒的醉鬼是再也不来了,这倒是件好事。临村李三说,那些人后来多半都疯了,医院说是酒精中毒;乡下没有医院治疯病,就把他们赶到外面去,现在也不知跑到哪了。

小张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关于他的传说可多啦,有说他是酒仙转世的,也有说他是妖精变的,一个比一个离谱。死了这么多孩子,有那么一阵子家属天天来村里闹,把村长都赶下了台。最后……唉,其实也没什么了。

只不过,经过这件事儿,我们村里再也没有人喝酒了。

而且,也没有人敢晚上出村。他们说小张家里跑出来的那东西还在附近。有人说那是胡扯,可我却信——你来村里的时候路过那条小溪没有?对,就是那条。如果你仔细闻闻的话,会发现溪水里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

那条溪是从村子地下流出来的,和村里的水井相通。几星期前还有个老太太说晚上出来打水的时候打上来满满的一桶酒,吓得她赶紧把桶子扔了跑回家里。从那以后,井里的水连续好几天都带着淡淡的酒味。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啦。瞧你听得都快出神了,来来来,喝杯水。

什么?你说这水有酒味儿?

不碍的,不碍的。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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