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飞升》

《飞升》


By OCEANGREEN




如果说你想看的是一位英雄的故事——那么,很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此时此刻,我正坐在小小的房间中,动笔书写。我想,如果到头来真的有谁看到这份手稿的话,那或许说明我们最后还是得救了——没准每个故事里都会登场的救世主真的站了出来,以某种无法想象的方式打破了困境,带着整个世界走向明天的朝阳。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个人绝对不是我。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销售员的笔记,仅此而已。




当然,作为一个小角色,我想我不应该浪费读者的时间。那么,直入主题。




2035年3月1日。这是一个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日子。如果电视公布的数据无误——或者说,假如我的笔记没有出错——那么在那一天,这颗星球的总人口是100亿人。




从21世纪初至今,无数学者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们:审判之刻已经降临,浩劫在所难免。当最后一头野生动物从地球表面消失时,他们说生态系统即将面临一场灾难;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化学降雨和空调取代了大自然的晴雨冷热,而动物园里毛茸茸的小家伙们也继续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对世界的变化毫无觉察。当全球总人口超过90亿的时候,社会学家们又惊呼社会福利与房地产市场必将在5年内崩溃;接下来,我们用垃圾和填料在太平洋中央建造了一座全新的大陆,堵上了他们的嘴。科学是多么神奇呀!它就像古老童话中的魔法,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绝境中开辟出生路。




然后,就在3月1日那天,事情发生了变化。




当时的我刚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当推销员的差事,一心只想好好干到40岁,攒钱回老家买下一小片农场。我的父母住在缅因州,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家庭主妇。除了看电视、逛facebook之外,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业余爱好,更谈不上有什么才华与天分。我的女朋友艾莉森和我住在一起——她每天都要在我耳边抱怨:我们认识的朋友们纷纷飞黄腾达,只有我还在原地踏步;她说,这都要怪我没有动力,太容易满足。我想,她说得没错——毕竟,我生来就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




我还记得,3月1日那晚,全世界数亿人通过实况转播收听了联合国秘书长里克·安里先生的讲话。屏幕上,有些发福的安里先生穿着被撑得胀鼓鼓的西装,一面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向讲台,一面向疯狂鼓掌的人群挥手致意。屏幕外,我和无数刚刚下班归来、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一道,喝着热咖啡,看着电视;艾莉森在厨房里一面洗着碟子,一面大声吆喝,叫我别一下班就坐着,起来运动运动,帮她拖会地板。




“我在这看新闻呢,亲爱的。”我说。


“你已经看了半个钟头了。”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马上就好,宝贝。”




没有回音。于是我耸耸肩,把视线移回眼前的屏幕。




在接下来的15分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情况出现在演讲进行过半,我正在给第二杯咖啡加糖和牛奶的时候。当时,演讲正要进入高潮,人群的掌声与欢呼也愈发疯狂。




“科学是我们的生存之本。当化石燃料耗尽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核能。当淡水干枯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循环水。当其他生物只能依赖环境的时候,我们——”


——鼓掌声。欢呼声。


“——有人说,地球只有一个。这话也许没错。但是,我们的目标是浩瀚的宇宙!”他猛地举起右手,伸向头顶的星空。


——尖叫。疯狂的鼓掌。 


“总而言之,我——呜哦?”




当然,话筒是一直开着的。所以,这句“呜哦”也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有那么一会儿,掌声继续回响,就像在山谷中萦绕的回音。接下来,短暂的寂静。




秘书长的右手越举越高。他皱着眉头,抬起左手,抓住右臂,像是要把自己的胳膊按下来似的。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他的膝盖已经和讲台的桌面一样高了。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副滑稽的画面:又矮又胖的秘书长叉着腰,踩着高跷站在聚光灯下,大声呼喊着蹩脚的口号。




“搞什么飞——”秘书长说。可是他的话并没有讲完。就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忽然像离弦的飞矢一般射向夜空,化为群星间的一个黑点——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第一声尖叫响起的瞬间,画面中断了——蓝色的背景上悬浮着几个大字:“技术故障,请稍候”。片刻之后,气呼呼的艾莉森从厨房走了出来,把胶皮手套扔在目瞪口呆的我的膝盖上,告诉我要不去洗碗,要不马上分手。




第二天的报纸头版头条登出了联合国秘书长失踪的消息,却对现场直播中的异像只字未提。无数直播截图出现在各大论坛的帖子里,然后又被迅速删除。现在回想起来,企图以这种方式封锁消息可谓再愚蠢不过了。强烈的好奇心正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本性之一,而秘密藏得越深,就越是有人想要把它挖掘出来。更何况,秘书长先生是当着广场上上千人、还有电视机前上亿位观众的面消失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youtube上不断地有人上传视频。最开始,网管还会把视屏删掉;可很快,视屏就多得连删也删不完了。




一群年轻人捧着金黄色的酒杯坐在沙滩上,开怀畅饮、尽情欢笑。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站起身来,一面用纤手遮阳,一面迈开修长的双腿走向大海。镜头追随着她的脚步,移向远方;雪白的浪花在水畔起舞,仿佛要将她拥入怀中。然后,就在她的脚尖触及水面的瞬间,她的左手突然高高举起。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小臂似乎转到了某个有些不妙的角度。就在不到2帧之后,她便像火箭一般一飞冲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孩子的双脚开始离开地面的时候,妈妈还在一旁的面包摊前讨价还价。把她惊醒的是孩子的哭叫声。待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孩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从高空传来的啼哭,在四周回荡不散。




很快,互联网上出现了一个新的词汇:“飞升”。这个名字出自一部超级英雄电影——因为消失的人们直上云霄的身姿与片子结尾时主角飞向远方的模样有些相似。




有那么一段时间,飞升成了全世界的热门话题。eBay上出现了好几款全新商品,其中之一便是用于腰带的铅块附件,说是能“有效防止飞升”。“防飞升配重”的销售额一下子飙到了每天10000单以上——然后youtube上出现了四五例有人戴着加重腰带飞上天的视频,于是“防飞升”产品便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紧随其后的是各式各样的阴谋论:从政府实验,到外星人绑架,不一而足。




大约是在2035年9月初,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飞升。




当时,纵然“飞升”传得满城风雨,但人们的日常生活却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每天早上,大城市里的男男女女继续出门上班;父母们也继续送孩子们去学校上课。无论看过多少视频,读过多少报道,我们总会觉得屏幕后与照片上的人与我们不同。我们是自己人生的主角,而他们不过是晚间新闻与网络水贴的材料——无关紧要的npc。直到问题摆在眼前,我们才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仓促应对。




第一个发现的是下楼散步的老人们。接下来,周围的街坊邻居们纷纷出门围观。然后,有人拨通了报警电话——于是,回荡在小区上空的警笛招来了更多的人,把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家都认识挂在阳台外的人——那正是我们教区的亨利牧师。




亨利牧师人高马大,脸膛又圆又红,金色的短发在头顶上打着卷儿,叫人看他一眼就很难忘记。话虽如此,真正喜欢他的人却很少,更难得有人找他告解。虽说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对牧师的品德与虔诚说三道四,可人们却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着头、生怕被老师点名一样。每到周日,我们都要去教堂听他的布道,丝毫不敢迟到缺席。当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敢低头打开手机,因为他能看到教堂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他最喜欢引用的作者是约拿单·爱德华兹——




“——除神的美意外,没有什么可以叫恶人一刻脱离地狱。”他洪亮的声音在小小的教堂中萦绕不散,“神不乏权炳,来随时将恶人投入地狱。神一兴起,人的双手就软弱无力。最强壮的人也不能抵挡祂;也没有人能从神手中援救我们。”




每当说到这里,他便会挺直腰杆,大大地张开双臂。阳光从他背后的落地窗里投向室内,将他的身影映成了一座漆黑的十字架,仿佛要从天上召来雷霆、将眼前的罪人化为灰烬。




我并没有看到牧师出事的经过。待我听到外头的喧嚣声,跑下楼来看热闹的时候,他已经挂在了阳台上。亨利牧师住在一栋10层公寓的三楼,家里的阳台对着东边。按理说,有人从阳台上失足跌落的事故也不少见;可那天大家看到的场面却难免叫人吃惊。




只见牧师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阳台的护栏,两排牙齿咬得紧紧的,面色白得像新刷的石灰墙。他的身体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拽的笔直,脚尖直指上方蔚蓝的天空。要不是新闻里各地的飞升事件正闹得沸沸扬扬,一个身高近两米的彪形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倒立的画面或许还有那么几分滑稽。




有不少人站在楼下,朝牧师呼喊。不知是谁大声吆喝着,叫他加把劲儿,把自己拉回去。他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摇摇头。显然,单单是抓住护栏便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警察跳下警车,匆匆地跑上了楼,又急急地走了下来——牧师家厚厚的金属防盗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显然,要想指望牧师自己开门是不可能的。




等到消防员带着电锯和撬棍赶到现场,亨利牧师已经在阳台上倒挂了足足45分钟。他的双臂抖得厉害,嘴巴动个不停,像是在嘟哝些什么。后来,有些当时站在人群前排的人说,他们隐约听到他是在背诵《愤怒之神手中的罪人》——正是他在平日祷告时最喜欢引用的那篇演说。至于这是否属实,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阳台的房门被一脚踢开,消防员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要抓住牧师的胳膊的时候,尖锐的断裂声忽然传入耳中——护栏断了。




在那一瞬间,眼中的景象仿佛变成了电影中的慢镜头。亨利牧师始终没有放开那截断裂的栏杆——考虑到我们当时就站在楼下,这于大伙儿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当他向上方飞去、飞向他每天挂在嘴边的天堂与上帝之际,他的双腿在空中蹬个不停,活像骑在一辆看不见的自行车上。终于,牧师的身影消失了,就连他最后的尖叫声也随着他一起渐渐远去。




有些人开玩笑说:亨利牧师太爱上帝了,终于打动了他老人家,让他捷足先登、提前一步踏入天堂。这本应是个不错的笑话,却没人笑得出来。继亨利牧师之后,第二个出事儿的是镇长夫人。这一回,我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人家说:她当时正在敬老院门口主持义卖,却因为曲奇饼的价格和几个小伙子起了纠纷。唇枪舌剑之间,她的双脚忽然离开了地面。她尖叫一声,抓住了身边一个女孩的胳膊。她俩就这样一起飞到了天上,可女孩没过几分钟就一个人摔了下来。会场里的人们尖叫着、四散逃窜。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整个敬老院都被围了起来。到那周末的时候,围栏被拆了下来,整个前院的地砖都被重铺了一遍,可花坛和院墙却没有重修。除非高度近视,否则任谁都能看到嵌入砖瓦缝隙的暗红色污渍。




在此后的日子里,街道与社区里的气氛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走在街上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哪怕是去一街之隔的便利店买东西,大家要也要开着车去——哪怕这意味着要多绕上足足两三个街区的路。曾经叫人心旷神怡的蓝天与白云从未如此令人不安。每天,当我们打开电视机,看到的都是同样的画面:胡子花白的专家在演播室接受记者采访,告诉人们不要惊慌——一切都在政府的监控之下,没有什么好怕的。网络上,各式各样的阴谋论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停下。一个MSN群发起号召,呼吁大伙儿一起去白宫参加游行静坐,迫使政府公布“外星人绑架美国公民”的真相。可到头来,虽说回帖的人不少,但真正的参与者却寥寥无几——因为没有人愿意在露天场所久留。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解释——等待政府、专家、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告诉我们:问题已经解决,一切都将回到正轨。终于,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们等到了一则来自华盛顿的电视发言;但发言的内容却不是我们想听的。




“我现在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电视屏幕上,胡子花白的总统先生戴着厚厚的酒瓶底,神色看上去很是疲惫。“我们呼吁市民:尽可能避免步行外出、或在露天场所逗留,等待官方宣布事态解除。谢谢大家,愿上天保佑我们。”




发言到此结束,屏幕上的画面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几何图形,留下我、艾莉森、还有数以千万的听众一脸愕然地坐在电视机前,面面相觑。那天晚上,超市里排起了长龙。人们把车直接开进停车场,然后将大堆大堆的罐头、饮用水和其他东西搬进车厢。到了夜深人静、明月高悬之际,我和艾莉森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会好起来的,”我说。


“睡吧。”她这样说着,望着天花板的眼睛却没有闭上。




没有灾难片里天崩地裂的惨烈景象,更没有末世故事中激动人心的英雄史诗。没有一栋建筑倒塌,也没有一个小镇被洪水淹没。没有入侵者的军队,也没有灼热的蘑菇云。我们所熟知的世界与生活就这样在每天的日出日落之间慢慢地消失了。




10月27日,网络停摆了。无论如何拨号,电脑屏幕上出现的永远都是同一句话——不在服务区。艾莉森坐在客厅里,一个接着一个地给网络公司打着电话。我坐在她对面,慢慢地抿着咖啡,不时抬起头来,偷看她的表情。纵然她的脸上一片木然,可她拿话筒的手却有些发抖。




“只是技术故障罢了。”我说。


“别骗自己了。”她瞪了我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虽说她平时的脾气也不算太好,可那天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叫我不敢多问。于是,我乖乖地走到一旁,在茶几边坐下,翻开一本看过无数次的小说。




“那本书你都看过多少遍了?”


我抬起头来。“挺有意思的。”


“莫名其妙。”她皱皱眉头。“你不觉得担心吗?”


“亲爱的,这又不是咱们社区第一次断网了。”


“难道你不觉得不一样吗?”她走到窗前,伸手拉开窗帘。“你注意街对面的便利店了吗?已经三天没亮灯了。”


“当然了,亲爱的。现在根本就没人出门,他们没必要做生意呀。”


她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老是合不来。你根本就不懂得思考。”


“亲爱的,我只是喜欢关注当下。”


“当下!当下!”她忽然使劲儿地跺起脚来,把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这就是你的借口。你这根本不叫活在当下。你只不过是缺乏向上爬的冲劲儿罢了。”




我没有反驳,因为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亲爱的,我倒觉得最近大家宁可留在地面,也不想飞到天上。”




显然,她并不喜欢我的笑话。有那么一会儿,她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像是马上就要抓起电话,朝我扔过来似的。当然,她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家里只有这么一台电话,砸了就得出门重买。




“对不起,亲爱的。”


“闭嘴吧。让我安静点儿。”




我看着她默默地在电话前坐下,继续拨号。我记得有一位心理学家说过:每个人在面对压力的时候,都得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哪怕自欺欺人也无所谓。或许,对于艾莉森来说,话筒中没完没了的拨号音就是一种安慰剂吧。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一切的确是我的错。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对我来说,安心并不是一件难事——只要还能吃饱穿暖,睡在舒服的被褥上,就无需自寻烦恼。可艾莉森就不一样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聪明到可以看见一步、两步、甚至三步之后。对她来说,烦心事不仅来自此时此刻,还有遥远的将来。不幸的是,自从紧急状态通告发布以来,所谓的“将来”就变得捉摸不定。




艾莉森就这样每天坐在窗前,用空洞的目光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偶尔,她也会拨几个电话,可永远也不会有人接听她的来电——因为在网络下线之后,电话服务也没有撑上多久。在那段日子里,艾莉森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那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飘忽不定、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雾;皱纹悄悄地爬上了她的额头,就连她那一头漂亮的金发中也掺进了许多银丝。当我在深夜醒来时,总会看到她孤身一人坐在窗前,把双手和脸庞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犹如一尊描绘囚徒的雕塑。




有时,我也会觉得奇怪:我自己究竟是怎样保持理智的呢?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当下。无论何时何地,我总是忙个不停,让各式各样的琐事淹没自己。午饭要用哪两种罐头搭配?要不要拆掉一截旧水管把暖气修好?如果补给用完了,要不要去超市?超市还开门吗?走哪条路去?……诸如此类。




然后,在圣诞节前的第三个周末。




一大清早,我就被艾莉森的叫声惊醒了。我跳下床来,循声跑向客厅,看到了站在敞开的房门前大声呼喊的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猛然回头,涨红的脸上写满了喜悦。




“他们来救我们了!谢天谢地!”


“他们?亲爱的,你是说——”


“看哪!看哪!”




我走到她身边,向外眺望,看到了让她激动万分的缘由。




在空旷笔直的马路尽头,有一列不长的车队正在慢慢驶来。打头的是一辆涂着迷彩喷漆的装甲车,紧随其后的是几辆军绿色的吉普。我从来没有见过装甲运兵车,可我从小就喜欢看军事杂志,所以认得出它的模样。随着车队慢慢接近,我看到了布满车辆外侧的泥渍与尘土。显然,在来到这里以前,他们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我不禁暗自奇怪:他们究竟是从哪里过来的呢?据我所知,最近的国民警卫队营地离这里只有几十公里。这么说来——




车队在我们的前院旁慢慢减速。装甲车的车门缓缓开启,一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拿着一杆乌黑的步枪跳了下来。我注意到了他腰间沉重的金属带扣,还有延伸到车内的安全索。他是个留着平头的小伙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生得人高马大。我们看着他径直跨过低矮的花园护栏,踩着泛黄的草坪向我们走来。




“公民,我是美国陆军汉森·克鲁泽下士。”他粗声粗气地说,“这里只有你们一户人家吗?”




我环视四周,忽然意识到虽然天还没有大亮,但开着灯的却只有我们一户。




“我们也不知——”


“对,只有我们了。”艾莉森轻轻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




小伙子的眼中闪过某种无法形容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了步枪的背带。他转过身去,朝着后面的吉普车吹了声口哨。一个消瘦的男人从车窗探出脑袋,点了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撤离?”艾莉森急急地问。


“不着急。我们是先头部队。今晚撤离小组的人会来带你们去安全区。”


“太好了!”


“不过——我们现在的补给不太够。你们还有食物和水吗?燃油也可以。”


“有,当然有。亲爱的,去地窖里——”




我伸出手来,拦住转身跑向屋内的艾莉森。她愕然地抬起头来,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很抱歉,”我说,“我们的补给也很少了。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吗?我们要先清点一下。晚上撤离的时候我们会把东西都装箱带上的。”


“亲爱的,你这是——”




咔哒——是拉开枪械保险的声音。




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叹了口气。“至少你告诉我的名字和军衔是真的,对不对?”


“有关系吗?”小伙子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我觉得你们是真军人。乘火打劫可不大好吧?”


“没人在乎了。”他用枪口戳了戳我衬衫的前襟。“三个月前总部就没消息了。我们一直等到现在——仁至义尽,你懂吗?”


“我明白了。”


艾莉森站在我身后,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先生?——我还要去——”


“去,女人。”小伙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把东西都拿出来,在他的脑袋开花之前。”




她后退了几步,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点了点头,于是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走向地窖。显然,她并没有弄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当然——被人家用枪口顶住脑门的我也无暇解释就是了。




就在下一秒钟,眼前的枪口忽然上浮,离开了我的额头。小伙子睁大眼睛,骂了一句,然后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拽到了半空。他的双手和双腿拼命地挥舞着,腰间的扣带被扯得笔直——咔嚓!是金属断裂的声音。他尖叫着直上云霄,身后拖着半截甩来甩去的安全索。




吉普车的车窗打开了。方才探出头来的人再次出现,粗着嗓门喊了几句。于是,整个车队忽然开始移动——不是像刚才一样慢悠悠地沿街行驶,而是加大油门、猛然加速。轮胎在水泥地面上打滑的摩擦声像针尖一般刺痛了我的耳膜,橡胶融化的臭味悄悄地飘进了我的鼻孔。车队咆哮着起步,疾驰而去。




但他们并没有开出太远。




最先离开地面的是队列前方的装甲车,几辆吉普紧随其后。空转的马达尖啸着、与整辆车一起翻转、上升。当车子离地十几米的时候,第二辆车的后座车门打开了;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张开双臂,飞身一跃,仿佛要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我们看着他直坠而下,然后在接触地面之前的一瞬间忽然悬在半空,不再动弹。有那么几秒钟的功夫,他用手指拼命地抓挠着坚硬的水泥地,直到指尖变成一片殷红——仿佛要在平地上硬生生地挖出一个可以抓住的地方。




接下来,他便和吉普车、装甲车、还有车里的人一起飞上高空,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艾莉森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看着天上,一脸迷惘。片刻之后,她跪倒在地,开始抽泣。




“我觉得超市之类的地方可能也没有多少东西了。”我说,“不然他们也犯不着这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哭个不停。我扶着她进了里屋,照顾她躺下。她那天一直哭到深夜才睡着。第二天早上,当她睁开双眼之后,就不再和我说话了。无论我和她说些什么,她的回复无非是点头或者摇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就这样从早到晚坐在窗前,把自己的手指掰得咔咔作响,像是福利院里发了疯的流浪汉。




一个月之后,艾莉森离开了我。那天,我在午夜醒来,忽然意识到身边的被褥空空荡荡。我跑到门口,看到她站在花园当中,抬头仰望闪耀的星空。只见她将双手高高举起,伸向头顶的一轮明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艾莉森!”我叫道,“回来呀!快回来呀!”




她没有理睬我。就在我小心翼翼地踏上门廊的时候,她的双脚慢慢地离开了地面。我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功夫犹豫。在过去的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迈开步伐,离开了遮住天空的天花板与顶棚,踏上自家花园中卵石铺就的小径,奔跑在夜幕之下。当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飘到了离地一米来高的地方。我伸出手来,一把抱住她的双腿,抬头向她呼喊,告诉她不要怕,因为我已经抓住她了。




就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它们。




手。无数只手——有些像树根一样布满皱纹,有些像婴儿的纤手一般白皙;有些像我的手一样只有五个指头,有些却有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有些手长在其它手的手指末端,尚未发育成型的指尖不断地伸展与收缩,犹如在湿泥上蠕动的蚯蚓。每一只手都紧紧地抓着艾莉森,发黑的指甲嵌入她的皮肤;每一只手都长在一节接着一节的手臂末端;那手臂不是两节,更不是三节,而是几百节、上千节,一直向上延伸到夜空尽头。一只手像蜘蛛一般沿着艾莉森的腹部爬了过来,指尖轻轻地抓挠着我的手腕。




我尖叫一声,向后跳开。就在我松手的瞬间,噩梦般的景象也随之消逝。没有怪手,也没有绳索般在天地间甩动的长臂。有的只是群星闪烁的夜空,还有艾莉森消失在其中的身影。




以上的一切都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在这一年当中,我一直住在我和艾莉森的屋子里。大约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我用完了当初采购的补给。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定期地开车出行——从车库开着车出来,一直开到目的地的地下车库,走楼梯上去(因为电力早就没有了)。与我预计的一样,空无一人的超市和商店大都已经被人哄抢一空;但找到足够养活一个人的补给还是没有问题的。3年前,州政府曾发布政令,强制每家每户都在天台上安装太阳能发电器;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是他们最为明智的决定之一。我在白天从不开灯,以便存下电力,撑过夜晚。




在此期间,我再也没有遇到一个人。




大约是在几周前的一个清晨,我从几公里外的一家小酒吧搬来了几打啤酒。这纯属一时兴起;因为我平时根本不喝酒——艾莉森不许我喝。可如今,既然她已经不在了,小酌一番又有何不可?这番放浪的结果可想而知——我喝得酩酊大醉,醉到连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门,走到空荡荡的马路中央都没有注意到。真正将我那被酒精淹没、昏昏欲睡的大脑从梦中唤醒的是抓住我肩膀的手指。我知道,那不是其它幸存者的手。人手的触感绝不会如此冰冷,人的手指也不会像老树根一样坚硬干枯。那是从天上来的东西,专程来带我去和艾莉森团聚。




我没有反抗,只是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毕竟,我看过了太多在离去前拼命挣扎的人;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至少我还可以走得有那么点儿尊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悬在自己眼前的手。与上次带走艾莉森的手不同,除了遍布表皮的淤青与冻伤之外,这一回的不速之客看起来倒算不上奇形怪状。我看到了手指末端残留的红色指甲油,还有中指指节上那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金婚戒。当然,我不可能认错眼前的右手——毕竟,在过去的五年中,为我洗碗做饭、打扫房间的正是它呀。




“艾莉森?”我稍稍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艾莉森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她的每一个指节都不断地收紧、张开、咯咯作响。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更多的手忽然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一只、两只、五只、十只。艾莉森的右手扭动着、挣扎着,就像一只被人抓住后腿的野猫,逐渐地被畸形的手指、关节与蜿蜒的长臂淹没。就这样,她又一次被带走了。也许是我看走了眼——可我总觉得自己在那群无法描述的形体间看到了亨利牧师与镇长夫人的手。毕竟,牧师的旧手表和那位太太粗得夸张的大金链还是相当好认的。




我的故事到此为止。




本来,我还打算再多写一些;可是台灯的灯泡已经开始闪烁了。在这座城市,夏季的天色总是阴云密布,太阳能板的电力自然也不大足够。我不想借着月光写字,因为那样对眼睛不好。我想,要是我得了近视,要想找到医生给我验光配镜恐怕是难上加难。




艾莉森经常回家。有时,在月朗星稀的深夜,我还能听见她用指甲在玻璃上刮擦的声音,看见窗外从云端垂下、如蝮蛇般扭动的手臂。我想,她是来责骂我的;骂我像以往一样缺乏上进心,总是落后别人一步。




有时我会思考:我是不是世界上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呢?不过,既然你现在读到了这份手稿,那么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一个人生活固然自由,但也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虽说我现在年轻力壮,可我迟早是要生病的。如果我病倒了,那么自然不会有人来救我。终有一天,我会在卧室或厕所失去意识,然后慢慢腐烂,变成一具丑陋的白骨。




好在这种情况决不会发生。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就会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徒步离开家——走到开阔的天地之间去。我会就地躺下,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等艾莉森来接我。




我希望,那天她的心情不会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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